小陈庄,是京畿附近的一处皇庄,这一日,小陈庄管事太监下的干儿子的大伯家的邻居——小管事周福带着一众庄丁将窖里的粮食拉扯出来装车,要送向京里。
周福年岁不小了,干儿子今年才十六,但他已经四十有三,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那位能去认管事太监当他干儿子的原因所在了。
那管事太监得多重口才会认他周福这个老菜帮子当干儿子?
不过,周福在小陈庄其实也算是话事人之一,地方上的小衙门……姑且将小陈庄也算是一个衙门,这里头,最上面肯定有一群搞关系且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少不得他们,但同样也少不得会真正做事儿的。
没真正做事儿的人,上面的差交不了,更别提自家的油水儿了。
其实,在七八年前开始,周福在小陈庄就已经是这个地位了,但京畿附近一带的皇庄子,早年间名义上是内务府的,但实际上是由二皇子打理,各家庄子上头,也是二皇子的人。
然后,在三年前吧,周福和另一个管事竞争“心腹”的位置,上头,自然是听从于二皇子的管事太监,他们呢,争的就是现在这个“干儿子”的位置。
周福和那位竞争对手马全儿一起使银子走关系,想要傍上那个太监,结果,马全儿家里出了事儿,他媳妇儿偷男人被抓了,一时间,那事儿闹得庄子里人尽皆知。
管事儿太监是胯下没把儿的,虽然也养了个外室,但只能用角先生过过干瘾,在那方面,就一直有些自卑,所以,对马全儿深表同情,就将其提拔为小陈庄的真正管事儿人。
周福一直认为马全儿当初应该是故意的,
因为马全儿媳妇儿,膀大腰圆脸黑龅牙的绰号赛野猪,就这? 还能偷到人?
但不管怎么样?
马全儿赢了。
一辈子在庄子里摸爬滚打的周福,第一次深刻触摸到了“权力斗争”的深刻;
后来? 马全儿就开始打压周福这边? 故意欺压周福身边的人,似乎要将“赛野猪”身上吃的亏? 都发泄出来。
只是没多久,先皇驾崩? 诸皇子之乱开始? 二皇子在皇庄内开始私蓄兵刃。
但还没等起事儿呢,禁军就冲了进来,管事儿太监被抓走了,马全儿也被抓走了? 连带着赛野猪和马全儿儿子女儿也作为犯属一起被抓。
牵扯进谋逆大案? 起步价就是全家株连。
周福记得马全儿被抓的那天,
他看见了跪伏在一众禁军后头的自己,
马全儿大喊:
“周福儿,周福儿,老子是替你死的? 替你死的!”
可不,
就是替自己死的。
因为周福清楚? 当初就算是自己竞争过了马全儿,当了那个管事儿太监之下的大管事? 当上头要求你在庄子里私蓄兵器时,你能反对么?你敢反对么?
马全儿全家被问斩?
那些日子?
伴随着一个个皇子的起事失败?
被杀的从逆,可谓茫茫多。
不过周福倒是听说,那些个皇子们,可一个都没死,现在被圈禁在王府里,只能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
这对于周福而言,不,确切地是说,对每个平头老百姓而言,可谓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叫抑郁不得志,也不清楚什么叫抱负无法施展;
他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亦或者是推着车做着活儿赚那几个一家老小的口粮钱已然殊为不易,实在难以理解那些个皇子王爷们被圈禁在精致的王府里锦衣玉食依旧且还有好多女人伺候的日子,到底有多艰苦!
周福在一次喝酒喝到微醺后,
给了阻拦自己的婆娘一巴掌,
不节不年的,
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黄纸,再架个火盆,开始烧纸。
烧给马全儿的,
烧给赛野猪的,
烧给马全儿那几个在自己被他欺负时还会跑着去找他爹求情的几个娃儿的。
起乱的皇子们没死,城内的书生老爷说是因为摄政王仁义,不戕害手足;
但周福知道,是因为有太多像马全儿一样的人,已经替他们死过了。
周福冥冥之中,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
所以,新的管事儿太监过来后,周福没往前凑,哪怕他呼声最高,哪怕他众望所归,却依旧以自己身体骨不好为由,没去争那个位置。
他就当个小管事的,就挺好。
周福对自己儿子说过,
这世上分为三种人,
一种,是天上的仙人;一种,是烂泥里的;一种,是地上走的。
大风吹过,
天上的仙人晒不着也淋不到,烂泥里的裹一裹泥巴;
吹翻的,都是地上跑的,他们蹦蹦跶跶跳得欢,真当自己是个人啦!
“哟!!!!!”
赶车的王梆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啼。
骡子们也一起发出了叫声,像是在呼应他一样。
王梆子目光得意地扫向四方。
跟在后面,坐在骡车上的周福的儿子周大山对自家爹小声道:
“爹,听北面逃来的人在讲,说燕狗打过来了。”
周福骂道:“打个球的打,年大将军守着镇南关,燕狗怎么可能打得进来?他们能飞么?”
京畿之地的百姓,对于年尧,观感还是极好的。
诸皇子之乱,京畿百姓最怕被战火所牵连,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是年尧率军,一个一个地快狠准地将那些起事儿的皇子们提溜了回来,虽然掉了不少脑袋,抓了不少人,但最起码,京畿之地没遭遇过大军过境。
“爹,我这不是担心嘛。”
“担心啥子?需要担心啥子?陛下的行驾都回京了,把心放肚子里去,燕狗,来不了的,没瞅见前半年那一支支从咱们庄子外过去的各家大老爷的兵马?
那是干嘛的?
那就是去北面打燕狗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甲,一人一口唾沫也够将燕狗给淹死了。”
“也是,爹说的是。”
周福瞧了瞧四周,
故意压低了声音对儿子道:
“就算真打来了,甭管是咱们陛下还是咱们的老爷,亦或者是燕狗,怎么着,都得要人种田的。
他燕狗,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光喝水就能喝饱。
上个月,爹我就让你娘去扯上了一些黑布回来。
等这次去京里送完粮,咱爷俩再去茶馆里转转,听听北面的声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风向了。
回去后,就让你娘和你那口子,先把布裁剪裁剪,可不是拿来做衣服的,燕人的旗不是黑的么?”
周大山眼睛当即瞪大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老子居然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周大山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自家老头子用目光制止。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这里这么多人,一直说悄悄话也不好。
周福斜靠在骡车上,目光眺望着北方,有些迷离。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想活着,皇庄里的人日子过得还是比外面的人要好一些的。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官家的钱,最好贪。
贪了贵族老爷的钱,贵族老爷会扒你的皮。
但官家的钱,
除了陛下,
哪怕是日后陛下的儿子,其实也是在贪他的钱。
所以,
周福不想死,他现在可以保证家里顿顿有荤腥,日子,过得挺惬意的了。
活着,
活着……
“哟!!!!!!!!!”
王梆子又啼了起来。
每次出来赶货,他就喜欢玩这一出,像是想告诉庄户里的娘们儿,他下面那活儿和驴一样。
然而,
这一次,
回应王梆子的不是骡子的叫声,而是一阵如同地震一般的雷动!
“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