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侯大利沉默不语,张小舒没来由地又有些酸楚,道:“我今天听到一件事情,不知你们知不知道,作为受害者的家属,我要向你反映。”
侯大利大体猜到张小舒要说什么,道:“你说吧。”
张小舒道:“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小舅子,今天在摆尸骨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湖州的同事在议论,吴佳勇在搞永发煤矿时,曾经在银沟煤矿做过事。我算了一下时间,当时我妈就在红源煤矿。永发煤矿出了事,省公安厅朴老师赶了过来,宫局长和你们也赶了过来。吴佳勇肯定和江州的事情有关,而且关系非常深。如果我这一点都猜不到,那就不配在法医室工作。银沟煤矿和红源煤矿为了争夺资源,打得厉害,我妈那时恰好在银沟煤矿,我怀疑我妈的死和银沟煤矿有关,也就是与吴佳勇有关。”
侯大利默默地看着张小舒。
忽然间,一滴眼泪从张小舒脸颊滚落。她哽咽道:“我知道工作纪律,不应该问你不该问的事情,可是,我很想知道我妈案件的进展。这是当子女的权利。”
侯大利没有想到张小舒会落泪,摸了摸衣袋,没有找到纸巾,便伸出手指,轻轻擦掉挂在张小舒脸上的泪珠,道:“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知道了。”
张小舒道:“既然重要,不需要做笔录吗?”
侯大利道:“不需要。”
张小舒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男人,道:“真不需要?”
侯大利道:“真不需要。”
张小舒低声道:“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当初发现四具尸骨时,湖州警方抽调了区县法医进行增援,李建伟和张小舒也跟着宫建民等领导来到江州。如今大局已定,他们便准备餐后返程。张剑波带诸位战友到附近一家美味的苍蝇馆子吃饭。苍蝇馆子并非指有很多苍蝇,而是路边店的代称,侦查员们吃苍蝇馆子的时间非常多,一方面是便宜又美味,另一方面是方便快捷,节约时间。一行人刚刚在餐馆坐下,侯大利接到了秦阳技侦陈军海的信息:“‘杨小’动了,一分钟前。内容隐晦。”
在调查杨永福时,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无意中获得了肖霄的QQ小号,其QQ小号又与另一个江州QQ号有联系。这个在江州的QQ号码申请得很早,当时不必使用手机注册,所以无法确定使用人。通过QQ上的内容,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判断这个小号是由杨永福使用。
为了防备两面人透露情况,这个发现被严格保密,除了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就只有秦阳技侦的陈军海大队长等人知道。陈军海大队长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监视杨永福的小号,“杨小”就是双方约定的“杨永福小号”的代称。这一段时间,杨永福小号一直处于灰色状态,直到一分钟前又重新动了起来。
侯大利和陈军海没有在电话上细谈此事,按照约定传递了信息。
信息传递有很多种方式,有原始的,有现代的,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侯大利和陈军海能用最简单的方式传递信息,是因为双方有约定。杨永福和舅舅吴佳勇传递信息的方式更加隐蔽。这个方式由吴佳勇提出并坚持使用,杨永福最初不以为然,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到了现在,才发现舅舅确实有先见之明。
“舅舅真是个天才,想得真远,这就是深谋远虑。”杨永福乘坐电梯下楼之时,想起舅舅在多年前的安排,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
送朱琪回家,又在一起吃过晚饭,杨永福便按照习惯到金色酒吧。临出门时,朱琪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吩咐杨永福早些回来。忙了一整天,和无数臭男人钩心斗角,朱琪回家就不想出去,更别提到吵闹的地方。躺在沙发上追剧,抱着自己的男人睡觉,这是一天最美的时刻。
杨永福比了一个OK的手势,乘坐自家的电梯下到底楼车库。车库完全独立,从别墅到底楼,没有外人能够进入。车库停有四辆车,能从两个门进出,这就确保了出行的隐秘性。
从电梯到底楼的时候,杨永福用手指触碰匕首,确定车库无人,这才走进底楼。
小车是另一个隐秘的空间,是一个不需要伪装的空间。杨永福坐上小车后,习惯性的微笑彻底消失,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没有抽烟,没有开音响,枯坐了十来分钟。
来到金色酒吧,杨永福又变成快乐阳光、精力旺盛的男人。走到办公室时,他还顺手拍了肖霄和桐桐的屁股,惹来一阵笑骂。
肖霄原本想到江州读音乐学院,结果很晦气,两个大学生神经病一般的行为将自己进入音乐学院的梦想毁掉了。一时之间,肖霄不想再去考什么音乐学院,别无去处,又混在金色酒吧。她在台上唱了两首歌,休息之时,推开杨永福办公室房门。办公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手机也在平时放手机的抽屉里,却不见杨永福身影。肖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杨永福,也就作罢,继续上台唱歌。
杨永福把手机留在了办公室,通过酒吧后门,在黑暗中悄悄离开了金色酒吧。在后门处停有一辆摩托车,车上还有头盔。他骑上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中。
十几分钟以后,摩托车来到城郊小院子。小院子位于江州河边,在院内,能听到隐约的流水声音。他进屋后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再通过秘道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灯光明亮,犹如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年轻女人被绑在椅子上。
椅子是实木制成的,极为沉重,年轻女人的手脚被牢牢绑在椅子上,无法挣脱。白天的经历如噩梦一般,让她胆战心惊。脚步声响起后,她吓得浑身发抖。等到看清来人,年轻女人又惊又喜,喊道:“吴总,救我!”刚刚喊出声,她就意识到不对劲,吴新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永福围着年轻女人走了一圈,啧啧数声,道:“太粗鲁了,怎么能这样,不让你穿衣服。外面温度高,不穿衣服还行,地下室温度低一些,感冒了怎么办?”
年轻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想起白天的遭遇,顾不得在吴新生面前未穿衣服的羞耻,道:“吴总,吴总,求你,救我。”
杨永福温柔地摸了摸年轻女人的头发,道:“周小丽,救你,可以啊,不过有些事情,你得说清楚。”
周小丽颤抖地问道:“什么事?只要我知道,我都说。”
杨永福拉了一条板凳,坐在周小丽对面,并不急于提问,道:“身材还真不错,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你平时穿衣服不对嘛,遮住了好身材。你要向朱琪学习,她就会打扮,凹凸有致,走到哪里,都吸引男人的目光。你要记住,男人不管多大年纪,都是贱骨头,喜欢看女人凹进去和凸出来的部位。朱琪就懂这一点,经常到定制店量体裁衣,所以成了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她的助理,朱琪这个傻女人挺信任你,到哪里去,都会跟你说一声。”
“定制店”是周小丽的心病,当杨永福提起朱琪和定制店以后,周小丽便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了这里,身体如触电一样,抖动得厉害。
杨永福用带刺带钩的眼光反复扫视周小丽的身体,拿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照相,还出言调戏。
周小丽的汗水顺着皮肤下滑,落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湿地。她内心恐惧更盛,顾不得羞耻,听从指挥,配合杨永福相机镜头。
杨永福有一种猫戏老鼠的快感,那种掌控别人命运和生死的快感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药,尝过一次便忘记不了。此刻,他面对陷入恐惧和极度绝望的周小丽,感到飘飘欲仙。放下相机以后,他坐在周小丽身前,问道:“你和黄大森是什么关系?”
“我认识黄大森,纯粹是因为工作关系。”
“还要说谎,应该受惩罚。”杨永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道,“说谎是坏习惯,我会给你一点儿印象深刻的记忆。听说你最怕蛇,现在是夏季,江州菜花蛇很活跃的。”
望着杨永福转身离开的背影,周小丽吓得失魂落魄,大声尖叫。尖叫声被困在地下室,左冲右突,寻找逃出去的机会,但地下室有厚铁门,牢牢锁死了声音逃逸的机会。几分钟后,杨永福提着一个袋子回到地下室,笑嘻嘻地提出一条菜花蛇,然后亲吻蛇头,道:“多么美丽的生灵,高雅,优美。”
周小丽从小特别怕蛇,蛇成了其心理疾病。当冷冰冰的菜花蛇接触到身体时,她吓得直接尿失禁了。
“你别怕啊,蛇是最美丽的生灵,有这么可怕吗?如果老实回答我的话,我就把蛇拿走。”
“我说,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
“你和黄大森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再说一遍,这个答案我不满意。”
“我是靠着黄家关系才进的公司。”
“平时如何与黄大森联系的?别说假话。黄大森放了颗炸弹在定制店,只有你知道我和朱琪在什么时间要到定制店。我早就知道是你和黄大森联系,别自作聪明。如果再说一句假话,我就把蛇塞进你下面。”
在爆炸案以后,重案大队挨个找矿业公司的员工谈话,试图找出透露朱琪行踪的人。杨永福猜到内鬼是谁,只是另有所谋,没有配合警方,保护了周小丽。
朱琪曾经怀疑过总裁办的人,杨永福就以警方的调查结果为总裁办的人辩护。
如今警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舅舅吴佳勇那边,杨永福便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干掉给自己造成重大威胁的黄大森。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暴力方式,更喜欢用智慧吊打对方。但是,黄大森如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导致所有的智慧都没有用武之地。
“我、我、我……啊,啊,别,我说!这都是黄大森逼的,他威胁我,如果不配合他,就要让我们家失去所有生意。黄大森虽然跑了,可黄家人还在公司掌权,我没有办法。”
“我和朱琪要去定制店,是不是你说的?”
“我是没有办法。吴总,有一件事,我是立了功的。黄大森让我带一个新手机进来。我猜到他要做定时炸弹,故意没有给他带。如果真的带了手机,他就可以遥控。我没有骗人,黄大森东躲西藏,不方便外出买东西。”
听到这里,杨永福暗吸一口凉气。在第一次爆炸案中,黄大森使用了能随时控制时间的定时器。在第二次爆炸案中,提前设定了固定时间,只有到了固定时间才能起爆,手法明显不如第一次高明。
“不给黄大森带手机,算你立了一个小功。现在给你一个新机会,找到黄大森,向他透露我们的消息。”
“我再也不敢了。”
“让你做你就做,否则,后果更严重。”杨永福摇了摇抓在手里的蛇,道,“你能不能和黄大森联系上?”
在菜花蛇威胁以及人身被完全控制的情况下,周小丽的求生欲望超过了其他所有事,道:“以前都是他来找我。”
杨永福将菜花蛇的蛇头在周小丽眼前晃来晃去,道:“你在骗鬼吗?如果不能联系到黄大森,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定制店?”
周小丽闭着眼尖叫“把蛇拿开、把蛇拿开”,哭诉道:“我会在QQ空间留言,只要写上今天心情不错,便表示这条消息很重要,与朱琪有关。那天,我把朱总要去定制店的消息发在QQ后,黄大森便来找我。”
杨永福阴森森地说道:“事发后一个月,你在银行卡上存了一笔钱。”
周小丽道:“那是家里给的。”
卸去伪装后,杨永福情绪多变,喜怒无常。突然间,他失去猫戏老鼠的兴趣,一脚将周小丽踹倒在地,道:“在QQ上留言,按照我给出的地方和时间。如果黄大森打电话过来询问,那就按照我说的办。这一次事情办得好,我放你走,还给你十万块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周小丽是砧板上的肉,失去反抗能力,只能按照杨永福的要求来办。
杨永福利用周小丽设计的是一个必杀之局。
朱琪从小生活在外公外婆家里,与外婆感情很深。这些年,她定期回老家给外婆扫墓。在定制店再次遭遇炸弹后,朱琪轻易不敢外出。这一次是外婆去世十周年,朱琪对是否回家扫墓还在犹豫不决。
杨永福有把握说服朱琪去扫墓。他准备借朱琪给外婆扫墓之际,将黄大森诱骗到朱琪外婆坟地。
杨永福精心策划,反复琢磨,把行动计划、免罪方案和替罪羔羊都完全想好了。
行动计划:朱琪外婆的坟地在巴岳山脚边,前面不远就是江州河,沿河有一条水泥公路,能到达巴岳山。此地相对偏僻,正是下手的好地方。到时他让朱琪独自上坟,自己就到附近守株待兔。黄大森使用火药枪,威力小,射程近。火药枪与美国二战时期的左轮相比,差距是天上地下。这也是他之所以敢用朱琪诱杀黄大森的底气所在。
替罪羔羊:必然会“失踪”的周小丽。
这个计划看起来简单,实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杨永福再次在头脑中推敲整个计划,觉得万无一失,这才将倒在地上的周小丽拉了起来。周小丽被绑在椅子上,失去行动自由,只能以一种特别别扭的姿势仰视杨永福。
杨永福满脸杀气又消失殆尽,变回办公室里和蔼可亲的模样,道:“黄大森还有没有炸药?”
“我真的不知道。他不方便出门,所以让我带回手机。有没有炸药,我真不知道。”
周小丽内心深处渐渐变得绝望,猜到杨永福有可能不会让自己回去,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便要争取。她为了生存,将羞耻抛在脑后,可怜巴巴道:“吴总,能不能把我的手解开。你不解开我的手,我怎么上QQ。”
杨永福抬手给了周小丽一个狠狠的耳光,道:“我是杨永福,别叫我吴总。”
鼻血顺着白皙皮肤往下流,滴到胸前,留下了一串红色痕迹。周小丽整个脸都被打得变形,仍然继续求饶,还咬牙切齿地编故事,道:“杨总,我恨死黄大森了。他为了控制我,还给我下了药,强奸我,还拍裸照。这是我怕他的原因。我帮杨总,整死这个烂人。”
杨永福冷冷道:“说QQ号码,不要试图耍任何花招,否则,你会生不如死。”
打开了周小丽的QQ空间,杨永福浏览了以前的信息,眼中又涌现杀气,道:“你刚才说‘今天心情不错’是联系暗语,怎么我没有找到?”
周小丽怯生生道:“我后来删除了。”
杨永福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开始在QQ空间上输入:“今天心情不错,长青县梅山镇大岭村朱家老屋后山非常漂亮,明天,上午11点,大岭村村小前行5公里,到朱家老屋后山,有一场与山水的美丽约会。”
输入结束后,杨永福得意扬扬地笑道:“这就是你的口气吧,我觉得学得挺像。”
周小丽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讨好道:“真像,完全一模一样。”
杨永福的笑容又在瞬间消失,道:“黄大森会在什么时间看到这一段话?如果看不到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黄大森不准我主动联系他。他看到我的空间后,会主动联系我。”周小丽见到杨永福突然间又没有了笑容,冷得像块冰,不知道应该如何讨好对方,脑子被吓成一团糨糊。
信息发出后,如光之蛇,迅速在互联网通道上游走,向全世界的QQ用户敞开了怀抱,等待光临。
秦阳市,黄大森正在工厂里维修一台电机,没有意识到一条“致命信息”已经出现在互联网上。
在湖州用电话举报永发煤矿之后,黄大森压根儿没有想到市委书记秘书会有录音的习惯,更没有想到侯大利等人能听出“梅山口音”,从而追查到自己的行踪。他凭借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本能,强忍旁观永发煤矿倒霉的欲望,骑摩托车远离湖州。
逃亡中,黄大森失去了黄家诸人的支持,坐吃山空,生活日渐困顿。他躲在秦阳城郊的一家乡镇企业,做了老本行,谋了一份维修工作。
辛苦一天,累死累活,也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资,与以前的收入相比有王母娘娘的银河那么远。黄大森跟着堂兄黄大磊吃香喝辣很多年,产生了这一切都是凭本事的错觉。堂兄被炸成肉块以后,他的厄运随之而来,以前管理企业的经验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修电机的技术成为其谋生手段。
吃过晚饭,黄大森戴上那副老式深色眼镜,在场镇转一圈,来到附近网吧。网吧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聚集于此组队打游戏,嬉笑怒骂,乱成一片。由于附近有工厂,所以也不乏中年工人们过来上网。有些中年人喜欢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看些小黄片,网管心知肚明,也不阻止。
眼前这个中年人满脸皱纹,皮肤黝黑,肯定很久没有回家,娱乐只能靠手。网管贴心地道:“那边墙角,没人。”
黄大森按照网管的指点来到阴暗角落,打开电脑便发现有小黄片。虽然他本意不是看小黄片,但还是忍不住点开。
黄大森很快就关掉了小黄片,搜索了一会儿与湖州有关的新闻,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与永发煤矿有关的新闻,未免有些无趣。他又用另一个人的QQ号打开了周小丽的QQ空间。由于周小丽的QQ空间长期都没有变化,这让他失去了心理预期。谁知今天刚刚打开空间,居然发现了“今天心情不错”这一句开头语,然后又有具体的地点以及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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