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和老朴留在小会议室,又梳理了一遍湖州系列杀人案,之后前往楼下小饭厅。
常总早早就等在小饭厅里,见到侯大利,笑道:“今天董事长特意打了招呼,又送来两箱海鲜,都是从渔场直接装箱,空运过来的,非常新鲜。”
侯大利道:“又麻烦丁总了。”
常总道:“丁总时常念着你,还想请你到厂里喝茶。”
侯大利想起了关鹏局长的那一番话,心中一动,道:“我这一段时间就在江州,你去问一问丁总,他哪天有空,我去拜访他。”
常总喜道:“那好,那好,我回去就给丁总报告。”
老朴摇着折扇,道:“空运来的海鲜,我们想起来都流口水,跟着大利才有这口福。”
常总道:“朴老师过来,我们一样倒履相迎。”
闲聊几句,常总离开,老朴目光扫了一圈,道:“张小舒和张剑波没来,是去殡仪馆了吗?”
吴雪道:“朴老师目光如炬,他们到殡仪馆查看碎尸案尸体,还没有回来。”
在殡仪馆内设的法医中心,张剑波和张小舒还在研究破碎的尸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张小舒面对尸体时能做到心平气和了,就如从业多年的老法医。她拿起有刀痕的那根肋骨后,指着刀痕,道:“张主任,从伤痕来看,这刀是从正面捅进去的。”
张剑波接过肋骨,拿起放大镜观察肋骨上的伤痕,道:“小舒,这一刀在肋骨上留下的刀伤挺明显的。你说,捅这刀时,万秀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我最初在做尸检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刀捅得这么狠,不应该是捅尸体,捅尸体用不着这么大的劲。只有面对活人的时候,出于愤怒等原因,才能捅得这么狠。”张小舒拿出一支签字笔,又自言自语地道,“刀伤在第五根肋骨上,刚好护住心脏。”
张剑波见到张小舒的眼神在自己肋骨处看来看去,道:“要做实验就大大方方的,来吧,我视死如归。”
张小舒拿着签字笔在张剑波身体上比画几下,道:“我和黄玲玲身高差不多,你和万秀身高也接近。从刀痕来看,黄玲玲就是站在万秀正对面,从下往上捅,这才在肋骨下缘形成刀伤。”
张剑波同意了张小舒的判断,道:“如果躺在地上,很难形成这种刀伤。万秀30多岁,还没有到骨质疏松的年龄。黄玲玲得有多恨他,才能捅出这种痕迹。”
张小舒道:“雪姐给我聊过,黄玲玲是外表温柔、内心狂热的女人,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她会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可是这个人辜负她时,她会特别仇恨。”
张剑波沉吟道:“湖州系列杀人案有一个重要特点,凶手杀人前,使用了迷药‘任我行’来对付受害者。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河中抛尸,面对面捅人。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就是由智力型犯罪向暴力型犯罪转变。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也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碎尸案的尸块在河水中浸泡,头骨和部分尸块被煮过,胸腹丢失,总体来说留给警方的线索不多。张剑波和张小舒通过反复研究肋骨上刀痕的位置,确定了凶案发生时的一个细节——两人正面相对,凶手是在被害人活着的时候捅了这一刀。
两人又将尸块重新摆了一次,没有更多新发现,这才走出殡仪馆。在车上,张剑波打开手机,发现有许多未接电话。
来到小饭厅,张小舒坐在侯大利对面。这个空位是老朴特意留出来的位置,其用意基本上不加掩饰。
老朴望着张小舒,道:“剑波是老法医,小舒是新法医,你们两个人的段位不一样,怎么在那边这么久?”
张剑波奇怪地道:“为什么说我们段位不一样,小舒水平不错,熟悉人体结构,判断力很强。”
老朴道:“真不错吗?”
张剑波道:“那还用说,基本功扎实。我们这一次也有收获,发现一个细节,凶手正面捅了死者一刀,非常狠。而且,凶手捅这一刀时,死者还活着。从这个细节来推断,碎尸案应该没有用迷药,这是跟湖州系列杀人案不一样的地方。我在想,把碎尸案和湖州三案串并案侦查是不是有问题。”
在座人的目光都瞧向侯大利。
侯大利略一思索,道:“遇到难点和疑点就怀疑最初的判断,那案子没法搞。串并案的原因是家暴,而非迷药,我们的决心不能动摇。”
老朴心中一动:“遇到难点后怀疑侦查方向,这是部分侦查员在侦查工作中容易出现的问题。侯大利虽然年轻,但是把控全局能力强,性格坚毅,确实有成为优秀指挥员的潜力。”
张剑波道:“根据肋骨上的刀痕,凶手是正面出刀。死者中刀时是面对凶手站立,他是站着的。”
侯大利心平气和又态度坚定地道:“这个细节非常重要,极有价值,但并非否定串并案的理由,家暴这个方向不能动摇,串并案的理由充分。”
张小舒看到侯大利发白的鬓角和严肃的神情,心里想道:“侯大利总是板起脸,一点儿都不幽默,我为什么就偏偏喜欢他。”
老朴摇了摇扇,道:“大利,这个细节有什么价值?”
侯大利道:“迷药‘任我行’曾在江州、湖州等地下市场流动,黄玲玲并非地下世界的人,想要买到迷药并不容易。她以前有个叫小雷的男朋友,我建议查一查小雷是否与迷药有关联。迷药极有可能来自小雷,小雷离开后,黄玲玲使用了迷药。但是,迷药数量或许有限,在碎尸案中,黄玲玲手中的迷药有可能用完了,没有了迷药,就有可能采取正面捅刀子的方法。”
这是一个全新的观点,在场的人都觉得侯大利这个想法来得突然,如天外飞仙。
老朴立刻拨通周成钢的电话,道:“老周,你们把湖州弄迷药的一锅端了,熟悉湖州弄迷药的人。现在给你一个任务,查一查黄玲玲以前的男友小雷是否与弄迷药的有所牵连。”
副支队长姜青贤接受了此任务,带着两个侦查员来到一处夜总会,直奔夜总会老板的办公室。
“哎,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果然来了贵人。”夜总会老板是一个看起来还算斯文的中年人,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皮带上还有一把跳刀。他拿了一包烟,散给姜青贤和两位侦查员。
“啥子贵人,你别在肚子里骂娘就行了。今天找你认个人。”姜青贤没有接香烟,用手挡住夜总会老板的胳膊。
夜总会老板看了几眼照片,道:“这人我见过,姓雷,具体叫什么记不清了。这人长得帅,讨女人喜欢,我们都叫他‘松下裤子郎’,是个吃软饭的家伙。”
不久前,两组侦查员分别前往红山机械厂所在的阳州,找到了小雷家人以及厂方。从厂方和其家人反映的情况来看,小雷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前往南方,至今没有回来过。
姜青贤收起照片,道:“‘松下裤子郎’,你们太龌龊了,这是什么绰号啊。这个‘松下裤子郎’在哪里,我们要见他一面。”
老板深吸了一口烟,道:“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姜青贤道:“见最后一面是什么时间?”
老板道:“记不清了,得有好几年了。”
姜青贤道:“这个‘松下裤子郎’平时玩‘任我行’吗?”
老板道:“肯定要玩的。他就是个小白脸,吃软饭的,专门泡良家妇女。那些良家妇女也没有脑子,被几句好话一说,立刻就变成了‘松下裤带子’。”
姜青贤打断道:“话这么脏,该刷牙了。你再看这张照片,认识吗?”
老板看了一眼黄玲玲的照片,道:“不认识这个女人。他身边女人多,我眼花。姜支提醒了我,你们上次抓了一批玩药的,在抓人之前,小雷就离开湖州了。”
姜青贤道:“说具体一些。”
老板耸了耸肩膀,道:“为了这个‘任我行’,我折了好些兄弟进去,还真不值。认识‘松下裤子郎’的人,都还在劳改队。”
姜青贤获得了极为重要的信息:黄玲玲的男朋友小雷果真与迷药“任我行”有关。
7月31日清晨,姜青贤一行人又来到湖州监狱,找到认识小雷的人,证实小雷多次购买迷药“任我行”的事实。
消息传回到江州时,侯大利、老朴等人正在侦查五大队。侦查五大队是刚成立不久的视频大队,人数不多,任务很重。为了在视频中查找出与黄玲玲有关的蛛丝马迹,除了五大队能抽出来的技术干警以外,还从各单位抽了一批年轻干警。
老朴接了电话后,上下打量侯大利,道:“大利还真神了,黄玲玲的前男友确实和迷药有关,只不过有几年没有出现了。我估计她的前男友也出事了。”
除了老朴心生忐忑以外,小雷的父母雷跃进和陈娟更是惊恐不安。
雷跃进和陈娟跟随三线厂在湖州生活了三十年,最美好的年代都留在了湖州的山沟沟里。夫妻俩跟随红山机械厂搬迁到阳州后,儿子雷伟不愿意到阳州,就留在湖州混日子,偶尔才回阳州一次。六年前,雷伟提出要去南方闯世界,结果至今没有音信。
江州公安到家里调查以后,雷跃进和陈娟再也坐不住了,坐大客车回到曾经长期生活过的湖州。到了湖州后,他们再次找到留在湖州工作的几个红山厂子弟,反复询问儿子雷伟的真实下落。结果令老夫妻大失所望,这些红山厂子弟皆不知道雷伟的去向。
在湖州街头失魂落魄地转了一圈之后,雷跃进和陈娟还是决定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准备与儿子最正式的女朋友黄玲玲见面。到了急诊科,他们这才知道儿子曾经最正式的女友黄玲玲已经调到江州市人民医院了。
他们顾不得休息,在路边摊吃了碗湖州小面,又乘坐客车赶往江州。
7月31日下午两点,老夫妻来到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恰好见到被警方调查询问过的急诊科的护士长。
警方特意找自己询问过黄玲玲和小雷的事情,护士长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又见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仍然保持警惕,道:“今天黄玲玲不值班。”
陈娟哀求道:“我们是黄玲玲的长辈,找黄玲玲有急事。”
护士长翻着眼皮、拖长声音道:“既然是长辈,难道没有黄玲玲的电话?”
陈娟怯怯地道:“我们是湖州来的,好几年没有见面了,确实没有了联系方式。”
护士长道:“我可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她的长辈。”
雷跃进见护士长推三阻四,心中冒火,上前道:“黄玲玲和我儿子谈过恋爱,我们真有急事找她。”
护士长看了看雷跃进,道:“我没听说过黄玲玲有男朋友。你们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们黄玲玲的联系方式。”
雷跃进和陈娟没有办法,垂头丧气地离开医院。两人坐在街心花园的路沿上,又给在湖州的红山机械厂子弟打电话,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雷跃进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居然打通了。
“喂,你是黄玲玲吗?”
“我是黄玲玲。”
黄玲玲值了夜班,在上午睡了一觉,然后慢条斯理地做午饭。她这一段时间迷恋上了将柠檬入菜,试验了柠檬可乐鸡翅、柠檬排骨、柠檬鸡、柠檬鱼、柠檬藕片、柠檬蒸鱼、清香柠檬虾等菜品。试来试去,她觉得清香柠檬虾的味道最佳。
中午做完清香柠檬虾以后,黄玲玲写了一张便条,贴在厨房的玻璃门上。便条的内容是:注意,如果想让鲜虾带有更多的柠檬清香味,可将腌制时间延长至半小时以上。
正准备品尝改良过的柠檬虾,她接到了雷跃进的电话。
“我是雷伟的爸爸,我们见过面,你还到我家来过,记得吗?”
“雷叔,我记得你,怎么会忘记呢?忘不了。我在家,昨天值了夜班,本来不是我的班,跟别人换的。”黄玲玲打电话时,兴致勃勃地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
雷跃进道:“小黄,我和阿姨有事想要找你,能和你见面吗?”
黄玲玲又喝了一口冰镇柠檬水,道:“当然可以,我住在江州市人民医院旁边的小区。”
雷跃进和陈娟赶紧来到医院附近的小区门口,远远地见到一个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女子朝小区门口走了过来。与几年前相比,黄玲玲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风韵,以前隐隐的青涩完全消散。
陈娟招了招手,道:“小黄,我们在这里。”
黄玲玲上前挽住了陈娟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阿姨,你们吃饭没有?别客气,我带你们在小区旁边的馆子吃饭。这些小馆子味道很不错,与湖州菜有点细微的区别。”
陈娟没有料到儿子的前女友会如此热情,心里的忐忑这才消失。她望了丈夫一眼,道:“我们吃过饭了,想问你点儿事,你知不知道雷伟到底在哪里?”
黄玲玲微笑道:“叔叔、阿姨,就算要问事,也得到家里吧!”
进了小区,他们坐电梯来到十七楼,打开房门后,黄玲玲拿了一双女式拖鞋给陈娟,又拿了鞋套,道:“雷叔,我家没有男式拖鞋,你就用一用鞋套吧。”
雷跃进当年使用机床时不小心切断了手,穿鞋套不方便。陈娟蹲下来,帮助老公套上鞋套。在为老公套鞋套时,陈娟在这刹那间又想起了儿子。儿子雷伟五官与父亲有七分相似,性格却完全不同。雷跃进是搞技术的能手,沉默寡言,只有与徒弟在一起喝酒时才会说个不停。他喝酒以后就控制不住自己,乱发脾气,还要动手打人。雷跃进的手掌未断时,陈娟好几次在夜晚拿起过剪刀,想要拼个鱼死网破。他的手掌被机床切断不久便从单位内退,从此以后,他喝酒后打人的坏脾气便彻底改了。
雷伟的性格与他父亲完全不同。他不愿意学技术,却喜欢唱歌跳舞,吉他也弹得极好,有很多女孩都喜欢他。在高中的时候,雷伟闯了大祸,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高中毕业以后,更是天天混舞厅。
在儿子雷伟众多的对象中,陈娟最喜欢温柔贤淑的黄玲玲。在给老公套鞋套时,她偷偷打量了黄玲玲的房间,房间干净整洁,屋内设施女性化,完全没有男人的东西。这就意味着,黄玲玲与儿子分手六年之后,没有嫁人。
儿子雷伟跑到南方这几年,陈娟内心深处也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个念头只能深埋于心,每当出现时,她便用尽全身气力抑制住这个念头。她总是在心里想道:“我儿子就是没眼力,如果能和黄玲玲结婚,现在就能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
雷跃进坐在客厅里,想抽烟,摸出来又放下。
“雷叔,我给你们煮碗面。我昨天值了夜班,刚起床,肚子正饿。”黄玲玲拿着盛有清香柠檬虾的盘子,来到客厅,津津有味地吃着。
雷跃进闷声道:“我们吃了面条,你别忙了。小黄啊,叔想问你一件事,你最近看到雷伟没有,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说话之时,他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渴望,希望能够听到儿子的消息。
黄玲玲微笑道:“我们分手好多年了。后来我调到江州,真没有见过雷伟。”
雷跃进不甘心,追问道:“雷伟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我们很担心。你最后一面见到他,是在什么时间?”
黄玲玲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清香柠檬虾,道:“雷伟和我分手三个多月后,有一天来找我,说是在湖州没意思,要到南方去打江山,缺点儿钱。我那时工资不高,虽然和雷伟分了手,可是毕竟谈过恋爱,所以还是给了他一千块钱。我记得很清楚,他拿了钱以后,说是要先回家,再从阳州坐飞机到广东。坐火车到广东要便宜一些,就是费时间,雷伟还没有坐过飞机,准备体验一下。雷叔,上次你和陈阿姨来找我,我就说过这事了。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雷伟。”
陈娟想起儿子生死未卜,开始抹起眼泪。她知道黄玲玲说的是实话,儿子从湖州回到阳州以后,在家里住了两天,就到隔壁的机票代售点购买了前往广东的机票。陈娟没有坐过飞机,还特意研究过飞机票。雷伟前往阳州机场时乘坐的是昂贵的出租车。坐上出租车后,他还探出车窗,朝自己挥手。
这就是陈娟对儿子最后的印象。
雷跃进闷坐了一会儿,道:“雷伟到了广州以后,跟你有过联系没有?”
黄玲玲吃完最后一只虾,道:“没有。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既然分手了,又何必要藕断丝连?”
没有打听到儿子的下落,雷跃进很沮丧。
陈娟抹了一把眼泪,道:“小黄,当年你和我儿子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关系挺好的,都在谈婚论嫁。我对你很满意。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
黄玲玲放下盘子,用餐巾纸擦了嘴巴,道:“主要还是性格原因,我经常值夜班,他又是爱玩的性子。好聚好散,没有必要强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