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一组达成共识后,侯大利再给滕鹏飞打电话。不一会工夫,常务副支队长陈阳和重案大队大队长滕鹏飞来到了重案一组小会议室,听取汇报。
江克扬制作了《呈请搜查报告书》,依程序报批,很快就拿到《搜查证》。
两辆车前往江州学院家属院,一辆是江克扬探组的配车,另一辆是侯大利的越野车。为了开展工作,重案一组配车都是使用地方牌照,这样办案时不引人注目。侯大利和江克扬坐一辆车,老伍、马小兵和袁来安坐另一辆车。
在车上,江克扬道:“我怎么没有一点即将破案的兴奋劲。若是抛开警察身份,用最浅显的语言来讲,汪家是好人,许家是坏人,如今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去抓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怎么觉得我们变成许家的爪牙。”
侯大利道:“情感上的矛盾肯定存在。但是,情感是一回事,法律是另一回事,我们维护的不仅仅是个人权利,维护的更是社会秩序。没有大家都遵守的社会秩序,每个人的生活最终会受影响。”
江克扬道:“我懂这些道理,就是发点小感慨。汪欣桐这个精神状态,如果看到我们搜查他们的家,或许会受到影响。这一点我们得处理好。”
侯大利竖了竖大拇指,道:“老克心细如发,我要向你学习。”
五名侦查员进入江州学院家属小区,来到汪家楼下,一名侦查员到楼下,两名侦查员到了汪家上一层。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防盗门前。侯大利给汪建国打了电话,直言道:“我是重案大队侯大利,就在门口,请你出来单独说几句话。”
汪建国拿着手机走到门口,随手虚掩防盗门,轻声道:“侯警官,什么事?”
侯大利亮了亮《搜查证》,道:“我们要依法对你家进行搜查,这是《搜查证》,希望你能配合。我知道汪欣桐正在治疗,我们搜查有可能会对她产生影响,能不能想办法让她出去一会儿,等我们搜查完以后,再让她回来。”
警方还是到家里搜查了,汪建国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请到客厅来坐,我进里屋和张小舒商量。”
侯大利和江克扬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张勤很快从卧室出来,为两位警官泡上茶,道:“稍等一会儿,小舒准备带欣桐到音乐厅练琴。”
张小舒听到警察要到家里搜查之时,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低声对汪建国道:“姑父,他们为什么到家里来搜查,有毛病吧。”汪建国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原因,但他们有《搜查证》,我们要无理由配合,能让我们把欣桐带走,已经很人性化了。”
背起琴箱,挽着汪欣桐,张小舒走出卧室,看到在客厅里喝茶的侯大利,皱了皱眉。她没有和侯大利打招呼,与汪欣桐一起走出家门。汪欣桐完全不认识侯大利和江克扬,不知道两人身份,只是出于不想见陌生人,低头快走。
张小舒走到楼下,又见到两个精壮的年轻男子,从气质上来看就是侯大利的同事。从这个架势来看,侯大利是将姑父当成了重点嫌疑对象。她暗自生气,腹诽道:“还是神探,居然跑到姑父家里找凶手,脑子里完全是一包糨糊。”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两个年轻男子已经不见踪影,想必上楼去了。
汪家客厅,汪远铭神情自若地用水壶给新进来的警官续水,道:“水烫,慢点喝。”他头发花白,面目慈祥,举止儒雅,没有丝毫投毒案和碎尸案凶手的影子。
女儿被强奸,母亲心肌梗塞过世,父亲又得了胰腺癌,警察入屋搜查,汪建国悲从中来,走到窗边,仰头望天。
张勤走到丈夫身边,安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没有杀人,无论他们怎么查,都和我们无关。”
侯大利、江克扬、老伍等人站在客厅中央开始戴手套,准备搜查。
侯大利和江克扬先到厨房,找到那把新买的单刃刀,找遍厨房,都没有发现与新买单刃刀相似的旧刀具。
进入汪远铭寝室时,侯大利的第一目标是旅行帽,结果搜遍整个房间,都没有见到那顶老年合唱团的旅行帽。
搜查衣柜时,在衣柜底部发现了一本小笔记本,笔记本比巴掌稍大,适合放在口袋或者手包里,上面记录生活杂事。侯大利翻看数页,发出疑问道:“这是汪建国的笔记本,记了不少在广州的杂事,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汪远铭的衣柜里?”
江克扬看了几眼,道:“中间似乎被撕掉了一些。”
侯大利翻到笔记本没有字迹的页面,道:“撕掉了二十几页,不是撕掉,是用剪刀或者刮胡刀切掉的,切得非常整齐,看不到毛边。回去查一查有没有隐形压痕字迹,肉眼看不出来。”
在汪远铭卧室提取物证完毕,侯大利、江克扬、老伍等人又来到汪建国房间,在房间里发现了一盒儿童用的超轻黏土。
侯大利拿着超轻黏土,对江克扬道:“如果取到钥匙,是否可用这种超轻黏土制作模具,再制作钥匙?”江克扬道:“应该可以。国强在查全市配钥匙的店家,今天应该能有结果。”侯大利脑中灵光闪现,道:“汪建国在广州开有企业,还有车间,让罗志刚和蒋超去看一看车间能否配钥匙,是否在近期配过钥匙。”
随即,侦查员搜查了汪欣桐的房间以及客厅。
搜查完毕,侦查员们当着汪建国、汪远铭和张勤的面清点扣押物品,包括小笔记本、超轻黏土、新买的刀具等。
汪建国看到小笔记本时,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汪远铭神情泰然,道:“你们扣押这些物品有什么用?”
在场侦查员都没有说话,继续清点。清点物证、书证结束后,侦查员们又制作询问笔录,证实物证、书证的来源情况。
离开汪家后,在江州学院保卫处的配合下,侦查员们来到实验大楼,询问实验室管理人员。
侯大利道:“你认识汪远铭吗?”
管理员道:“怎么不认识,他是我们实验大楼的创建人,老前辈。”
侯大利道:“近期,汪远铭到实验室来过吗?”
“这几天没来,前些天来过两次,说是做一做实验。”管理员翻看了登记表,道,“汪教授是在3月27日和3月30日进过第三化学实验室。”
侯大利道:“汪远铭做什么实验?”
管理员道:“汪教授是到普通的第三化学实验室,第三化学实验室是供大一年级学生使用的基础实验室,没有有毒化学品,又是老教授要用,我们也没有去多管。每个实验室都有摄像设备,能存半年。”
得知有视频,汪远铭又到过实验室,侯大利心里更加踏实了。
马小兵和伍强去调取第三化学实验室的视频,侯大利、江克扬和袁来安进入第三化学实验室。在第三化学实验室走一圈,侯大利意外地在实验室一排木柜子最顶格看到了一顶旅行帽。他问管理员,道:“这是谁的帽子?”
管理员道:“普通的化学实验一般不带帽子,如果是高规格的化学实验,才需要穿戴防静电服、防化学液体、防尘的防化服。汪教授戴过这种帽子,当时帽子放在一旁,我特意给他留着,若不是汪教授的帽子,我早就扔了。”
戴好手套,侯大利取过木柜上的旅行帽,道:“这就是合唱团的那顶帽子。”
他转动帽子到耳朵部位之时,看到了一点污渍。这处污渍呈暗褐色,极有可能是血迹,有可能是带血的手指触到耳朵附近的帽子,留下了这么一小点。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侯大利在管理员和保卫处干部面前没有多说,取过物证袋,将帽子装了进去。
管理员带着侯大利等人来到一个实验台前,道:“当时汪教授就在这里做的实验。”
实验室每天都有人做实验,隔了这么久,这个实验台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侯大利看着实验台上的试管,详细询问了这个台子的主要作用以后,和诸位侦查员离开。
走出实验室,江克扬道:“如果作案时戴着帽子,最好销毁,汪远铭办事很细心,为什么留着这个破绽?”
侯大利道:“我们是成体系研究犯罪以及侦破手法,而凶手多半是第一次作案,百密必有一疏。帽子靠近耳朵的地方有少量褐色痕迹,回去后,立刻把帽子送到技术大队,如果是许海的血迹,那这就是铁证了。”
回到刑警新楼,侯大利、江克扬将帽子和衣物送到技术大队。
侯大利特意交代小林,道:“这本笔记本是从嫌疑人家里搜出来的,被犯罪嫌疑人切掉了二十来页,看看能不能找到压迹?旅行帽靠耳朵的地方有可能出现血迹,如果能提取到DNA,那案子基本告破。衣服虽然被洗过,但是仍然有可能查出血迹,拜托你了。”
“太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小林一直参加碎尸案,对案情了如指掌,知道此案没有过硬证据,就算过了检察院那一关,真要上法庭,证据也很薄弱。他接受任务后,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召集勘查部门开会,讨论工作方案。
侯大利和江克扬等人围坐在电脑前,查看拷贝的第三实验室视频。
在3月30日晚七点的视频中出现了汪远铭的镜头。进入实验室的时候,汪远铭头戴旅行帽,提着一个盒子。大约一个小时后,他随手脱下旅行帽,放到柜子前的桌子上。两个小时后,汪远铭打扫了实验台,匆匆而去。离开时,他没有取帽子。
3月31日上午八点,管理员进入实验室,发现了帽子,随手放在柜子最高一格。上午九点,学生陆续进入实验室,随身所带物品全部放在柜子上,顶格上摆上了两个小包,压住了帽子。上午11点,汪远铭在实验室转了一圈,然后离开。
看完视频,侯大利道:“如今事情非常清楚了,汪远铭在3月27日和3月30日从蓖麻籽里提取了蓖麻毒素,在3月30日把旅行帽遗忘在了第三实验室。”
江克扬十分感慨地道:“我们都没有想到,投毒、碎尸、抛尸、悬挂头颅的凶手居然是年过八旬的老人。”
4月5日傍晚七点二十分,技术室传来好消息:旅行帽上的暗褐色污渍是血迹,提取到的DNA和许海的DNA比对成功。
小笔记本存在隐形压迹,通过静电成像昼现法,有极小部分被显示出来,上面是关于许崇德麻将馆的记录:晚上六点XX二十八秒,许X德外出,买了一X……”
由于天网工程逐渐铺开,监控视频成为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屏障。侦查员们遇到刑案第一反应是找监控,读取视频成为基本功。侯大利看到小笔记本的记录,立刻意识到小本子显示出来的部分是在记录监控视频,否则不会精确地记录到秒。
4月5日上午晚上九点,从广州传来消息:梁艳坚决不承认配了钥匙,车间也没有工人承认配了钥匙;梁艳不承认知道许大光的事。
晚上十点,汪欣桐入睡。汪远铭来到客厅,对愁容满面的儿子道:“建国,陪爸爸散步。”两人无言下楼,汪远铭道:“我们到学院走一走。”
进入江州学院大门,汪远铭摸了摸笔直的行道树,道:“江州学院在80年代初还是一所专科学校,全校只有一千多人,我们这一批住牛棚和下放农村的老师回来后,才开始大规模建设。这条路是我们修的,这些树当年是我们亲手种下的,种树的时候,我们还感叹等到行道树成林,我们就老了。时光荏苒,转眼三十年的时间,当年一起从农村回来的老师走了不少,这些行道树都长成了参天巨树。”
汪建国道:“我们在读附中的时候,这些树都还碗口那么粗。那时学院风气很保守,不提倡学生谈恋爱。我和张勤外出读大学后,回到学院也不敢手牵手,只是偷偷在树上刻了字,说是要永远在一起。”
两人沿着行道树走到了室外足球场。汪远铭道:“修这个球场时,没有大型机械,年轻学生们就拖石碾子压地面。时间过得好快,现在的社会和以前的社会有天壤之别,无论走到哪个工地都能看到挖掘机、推土机和压路机。本来你大学毕业后,也可以和张勤一起来学院工作,做一名大学教师。你这人总想要下海,在海里折腾了二十多年,滋味如何?”
汪建国道:“当时就是那个氛围,下海的人多了去。”
两人下了石梯走到操场上,在操场上漫步。微风袭来,汪远铭缩了缩脖子,道:“我有半辈子在江州学院里度过,对学院有感情。目前学院正在升大学,希望很大,我估计看不到这一天了。不用安慰我,生老病死,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这辈子没有恨过人,包括以前整我的人,我都不恨,那是时代造成的,每个人都是时代中的一朵浪花。现在,我唯一恨过的人便是许海和他的家人。那件事情对欣桐的影响是终身的,想起在阶梯教室里看到的画面,我就心如刀割,怒火中烧。我们与人为善,并不意味着我们懦弱。豺狼来了,我们会毫不犹豫端起猎枪。欣桐以前最大的问题是只注重学习,没有注意锻炼意志品质,成了温室里的花朵,遇到风吹雨打就难以承受。这是一个教训,你们要吸取。”
“爸,你为什么要拿我的笔记本?我想要听实话。”
“你从广州回来后,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显得懦弱,我就预感到会出事。你天天出去观察许海,还拿小本子记录,我都知道。”
“我没有发现爸爸跟着我,真的没发现。”
“江州三月天,大家都乱穿衣,你是按照初夏来穿,我是依着初冬来穿。戴一顶帽子和口罩,稍稍有点雨就打伞,再加上我熟悉老城每个角落,所以躲过了你。”
“3月28日那天,我发现笔记本和U盘不见了,心急如焚。”
“你还年轻,前途远大,不能做傻事,要做傻事就让爸爸来做。”
“我是锁在抽屉里,爸你怎么打得开?”
“爸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成就,就是会不少小玩意儿,玩物丧志的典型啊。开锁对我来说是小事。”
“你怎么没有毁掉小笔记本?”
“你在上面记录了很多你和张勤在广州的生活细节,还有你对生活的感悟,我觉得很珍贵,舍不得毁掉。但是我用刮胡刀割掉了你回江州的那一部分,为了不留痕迹,还多割了好多页,应该不会留下痕迹。”
“爸,这是失策,警方刑事科技发展很快,能有不少增加字迹的办法,我知道的就是静电法、化学药剂的喷显法,能提取我们眼睛看不到的痕迹。”
“这倒是一个小失误。建国,我其实是很无谓的心态,这把年龄了,看得很开了,无所畏惧吧。”……
“我们爷俩好久都没有深入地谈谈心了,上一次还是你准备下海时,我们也在这个操场上散步。”
“还有一次,我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三口也在操场上散过步。”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癌细胞已经向肝脏转移,汪建国想起离世的母亲,看着患上癌症的父亲,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在操场走着,汪远铭想起一件往事,那时全家人刚刚从农村回学院,他带着少年汪建国在土操场跑步,儿子跑得汗流浃背,不服输,拼命追赶自己。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发生在昨天。
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对人世充满留恋,想陪着儿子,想看着孙女成家立业。他对于追至家门口的警察毫不在意,已经是胰腺癌晚期,生命已经走到终点,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别哭丧着脸。你的人生才走了一半,打起精神来。”汪远铭张开怀抱,朝向天空,道,“儿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背过的《海燕》吗?来,我们背一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燕》的片段如刻在汪远铭头脑中一般,每当到了最困难的时刻,他总会在无人处高声背诵,用来支撑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汪建国对《海燕》片段已经有些陌生感了,在父亲的带动下,往日记忆如大河一般涌来。他站在父亲身旁,高声朗诵,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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