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记得此曲?”抚琴者并没有停下手指的拨动,轻声细问正似这月的轻柔,影的淡然。
“姑娘问我?”我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问。
她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落花恹恹,春水年年。与君在侧,衣袂翩翩。何君之别?无失无怨。何殇及此?月影寒泉。只记得后‘落花’八句了。” 我方言罢,忽觉幻影空相隐隐浮沉,又都渐淡渐散了,随风卷进漫漫长空。那是何处的诗?又寄了何人的情?伤了何时的岁月?拾起残断的离愁,我只感到心灵深处千古遗留的过往。
她听我诵完,哀哀叹息,停住手指,琴声在静夜嘎然而止。
“此曲名为《侍鸾》,当年桃花仙子拟《春江花月夜》的格作词,明嘉靖二年(1523年),乐师张驰在伯安(王阳明)处获得,谱曲而唱,友人王松友弹琴相和,便流传下来。其意甚为哀怨凄凉,字字透人肺腑。落花八句最早见刻于桃源洞石壁之上,疑为一和尚所作,然而又与传说出入,后此刻消失。‘落花’八句是对桃花仙子的哀悼,与《伏鸾》相生相和,共为一曲,名《关声赋》,无论《伏鸾》还是《落花》句,过中细节我也是恍惚不清的,”说完,我却全然想不起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觉惊异。
“此曲极难,识的人渐少,今已失传久矣!你却还记得如此详细,已足够了,”姑娘笑道,“我再弹与你听,倘为所感,你我当重逢于冥水,切记,莫负此约。”说完,再拨动琴弦,那琴声又起,与晚风的浅唱相和,声声感人肺腑,曲尽琴止,再望岸台,纱缦空影,灯熄人离,只在脑际仍回响着姑娘的离别之语:“莫负了冥水之约。”仿佛又身临昨日之景,声声入耳如此熟悉。而姑娘所说的冥水之约又是何意?不觉处细思静想,终不得个明白,展眼间月影西移,对岸灯火熄灭殆尽,乐声已止、人迹渐疏,那楼台和桐树拉出长长的影覆盖水面,孤身独矗顿觉寒意侵体。
“是该回去了!”我禁不住移步往回走,刚出柳荫,身后的远山上传来清脆响亮的钟声,划破撩人的月色在旷野婉转流传,一响连续一响,远传于青灰的天际。
“山后是一座寺庙?”我再回到听琴曲的地方,很仔细才从幽密的松竹间看出石梯小道,道口不是直的,刚踏上几步便折曲隐藏进竹林里了。“莫非这曲径便是通往山寺的?”我想,拨开竹枝再上几步,出现一个半楼高的残败山门,门楣隐隐辨出末尾 “龟寺”两字,两边门柱歪斜,石面开裂脱落,满布青苔雨痕,门里略显开阔的石阶随处铺着断枝落叶。移步沿途往上,左侧附山着岩,松木破壁而生,其余杂草竹丛将根杆枝蔓随处伸展,有的斜身掩映曲道、有的酣姿覆满壁墙,壁墙空处琢满佛道故事画传。右侧临崖悬空,只有山树遮挡,没栏杆或护墙,不小心便会滑落下去。再折过路径,攀爬五十余阶之后,左侧反倒凌空了,也没护栏,侧目便可见走过的那些梯子,在黑夜中曲曲折折向起处消失,右侧的山岩凿开一个孔洞,里面塑有尼姑坐像,像前还有香火的余灰,再往前出现赵朴初老先生题的“千折百转,回头是岸”,反折回去,又是冯老的汉隶体《蒹葭》和《人面桃花》文字,我心下想,明明一座寺庙,不写经文反写这样喻讽世事或言凄苦爱情的诗,想必寺主人是有些经历的。
如此经过许多道石梯的折回,已达山巅,眼前豁然开朗,夜色将天地间染成了无界线的朦胧,遥遥渺渺映托着清幽的斜月,在山下临岸听曲的河水只变成了细长玉带,从北边崖间隐隐绰绰,蜿蜒消失于南边稻谷早熟的梯田,街市亭台缩成了全景的一处墨点,是绘画时不小心用笔尖轻触纸面就成。脚下的青松翠竹尽皆成为眼底之物,如波涛层层翻滚起伏,连绵磅礴。来路的曲险妖娆、层层叠叠全被卷进了这绿海之中,我仿佛乘轻舟而上,如今也已登岸,再想回去,舟已漂远无处寻,只剩轻风阵阵了。然而抬头望去,前路已断,只一棵临崖的古松矗于尽头,我虽想起赵老先生的“千折百转,回头是岸”,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心想,即是到了尽头,我便随那轻风直坠崖底也未为不可。但刚到古松处,道路又直转进去,往山顶的底里伸展了。原来这寺也只在山顶的平坦处,左右皆是继续往上伸长的峰峦,那更开阔更清洁平整的青石路面便夹在两座缓峰之间,左峰下几株青松苍翠。石台交错,佛塔林立,右面一排青瓦砖墙沿路修建,墙上仿佛严一觉大师的《三十三观音菩萨应世图》,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戴敦邦的妙笔,不觉惊讶,以前只知他善画《水浒》和《红楼梦》,原来此图经他之手已然神妙杰作,画幅经百余米后斜斜绕转,与佛塔处延伸过来的砖墙合围,交汇处一座高耸的朱红色寺门,门头董老题写的“癫庵寺”寺名,我方幡然醒悟,此前看到的不是什么龟寺,而“龟”字只是残缺的“庵”字。名牌下一排小字,也是赵朴初老先生题写的“色空青山外”,两扇大正门和两边小门尽皆深锁,右柱上竖联“沉梦酣沉生死”,左柱却没有下联,正心下狐疑,右侧小门吱呀开了,自里面轻飘飘走出一个小和尚,近前施礼道:“施主请随我进来,”我便跟着跨进门去,又有小僧将门重新掩上。再往里走,曲廊别院、茂竹幽林、水系亭台自是精妙处处不必细说,我问小和尚大门上何以只有上联六字。
“施主不知,这下联是开山祖师凿去的,”小和尚说。
“适才路经山间,发现很多非俗非佛的路迹,现看寺名‘癫庵寺’,起首处又有一尊尼姑塑像,不晓得是庵是寺了?”
“唉!过中曲折恐是一时半会叙不完。只这寺名便有些来历,”小和尚说,“此处原是叫‘紫林庵’的尼姑庙,后来这紫林庵凋零败落,我们祖师了凡和尚——一个落魄书生出家后,将残垣断壁重新修整了,改庵为寺,取名‘林庵寺’,因他后来疯疯癫癫,世人又把林庵寺改成了‘癫庵寺’。如今寺庙已延续日久,香火不断,景象更比往年兴盛。”
“那上山路的衰落景象和寺庙比起来真是两重天地了,”我说,“这又是何样原因呢?”
“这确是有原因的,”小和尚继续引路,“原本进寺的大道也不在此,那后山的路以前也是兴盛异常的,只因十几年前的某天,从山那面上来一个女施主到庙里焚香许愿,我们主持见她身怀六甲,便大为惊异,自此之后主持叫断了后山的路,只准山前正路通行,半年不到,我们主持郁郁而终,从此后山的路再没开过,也没人行走,才凋落如此了。”
“奇也,”我心下寒颤,“后来女施主到底还来过没有呢?”
小和尚摇摇头:“再没来过。”
说着话,已到了主持的房间,几位方丈赶紧迎出门来,倒身便拜,我见方丈重礼相迎,先吓了一跳,再又看到后墙上和尚的画像,仿佛见到那明鉴空影、镜心水月,再细读旁题的生卒年月,心想那便是十几年前圆寂的主持了,即刻便出了一身冷汗,倒退几步,径直从房门前的台阶跌落下去。正要爬起来,突然有人边推我边喊:“醒醒,我们走了。”
睁开眼时,却是周雨江和刘富宽在嚷着说下晚自习了,其余同学都已经回去。才明白自己梦境方苏,边告诉他们刚才那奇怪的梦,边收拾好书本和他们一道离开教室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