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沪娟的墓碑很简单,没有照片,只有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按照湖州习俗,子女早逝,父母不会留名字,只会留下兄弟姐妹的姓名在碑上,比如兄李沪生之类。但是,这块碑上没有李沪生的信息。
侯大利下车之时便提着一个黑袋子,来到李沪娟墓前,从黑袋子里取出香烛和纸钱,撕开塑料包装。很快,香烛青烟袅袅升起。侯大利轻车熟路上香以后,直起腰,道:“李沪娟的爸妈对于女儿之死耿耿于怀,迁怒于李沪生。这应该是李沪生的心理弱点,如果要突破,就得从这点入手。”
江克扬道:“这块墓地虽然朴素,但是非常干净,周边没有杂草,没有青苔,这和其他墓有区别。李沪娟父母在上海,年龄大,不太可能把墓地弄得这么好,应该是有人维护。”
姜青贤完全没有料到侯大利会为李沪娟烧香烛和纸钱,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让其对眼前的年轻人心生好感,肃然起敬。他指了指隔得不远的另一个墓,道:“那是张伟的墓。”
侯大利来到张伟墓前,点燃香烛后,道:“死亡时间一致,夏爽提供的情报很准确,张伟和李沪娟是同一天遇难。姜支,张伟父母就在这边?”
姜青贤道:“我问过当地派出所。张伟的母亲有些疯癫,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张伟的父亲身体不好,肺部有大问题,老是咳嗽。这对夫妻就要守在儿子这边,不愿意到条件更好的阳州工业园。”
三人离开墓地,来到张伟父母的家。张伟父母的屋子是老格局住房,客厅和厨房都很小。刚到门口,便听到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音,声音很大,轻易穿透木门。
张伟父亲耳朵不太灵,民警只能用力敲门。
张伟父亲身体功能严重衰退,就如一辆即将报废的汽车,肺部有问题,听力不行,记忆也不行,有阿尔茨海默病前兆,面对警察询问,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别问老头了,我晓得。”个子矮小的女人站在门口,眼神直直的,道,“小伟就是被李沪生害的。”
张伟母亲站在门口,一口气说了二十来分钟,大部分段落都是无意义的事情。侯大利调动了所有精力来捕捉话里的有用信息,总结起来有两条,一是李沪生小时候是乖娃娃,长大了变成坏人,坏得流脓,和社会流氓混在一起,把张伟拖下水。张伟从来不跟社会上的人来往,李沪生就是害人精。二是李沪生把张伟害死了,还把李沪娟也害死了。
侯大利趁着张伟母亲稍稍停止的时候,抓紧时间问道:“李沪生是三哥,张伟是老几?”
张伟母亲脱口而出:“他们都是疯子,蠢货,还学桃园结义,小伟根本不想和他们结拜的,就是李沪生,硬拉着。”
侯大利道:“张伟是老六吗?”
张伟母亲原本还能交流,突然之间,情绪爆发,大吼大叫:“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还想要害我家小伟!”
张伟父亲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嘴巴里开始有血沫。他身体完全垮了,缩于屋内,和外面世界隔绝了,眼中只有老伴。老伴在这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正常一些,如今被打扰,又将有一段时间不得安宁,他气得猛拍桌子,让来人滚出去。
下楼时,陆续有人打开门,站在门口观望。出现在门口的都是不愿意离开红山机械厂的老年人。从衣着、神情等方面看起来,他们仍然活在以前的岁月里,被快速向前的时代远远抛在身后。
侯大利早见惯了受害者和施暴者家庭的各种惨事,站在楼下,仍然会心情沉重。作为侦查员,他的职责是抓住凶手。抓住凶手,仅仅能缓解当事人情绪,甚至情绪都不能缓解,更不能减弱当事人受到的伤害,对结局于事无补。可尽管如此,抓住凶手仍然被全社会看得很重,因为这是威慑,是减少犯罪的重要手段。
在永发煤矿挖出四具尸骨以后,随即又发生了黄大森被枪杀案,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注意力集中在黄大森被枪杀案,暂时放弃深入“挖掘”李沪生的工作。谁知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关键信息居然来自夏爽。
姜青贤与侯大利在高速路口握手告别,讲了一个新情况,道:“我接到最新消息,吴佳勇今天离开湖州,在江州道口下高速,他的车进了长盛矿业地下车库。”
湖州刑警支队专案组和秦阳刑警支队专案组各自行动,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单线联系,互相之间没有接触。长盛矿业是秦阳刑警支队侦查员的重点监控地区,姜青贤收到消息时,侯大利也接到相同消息。
坐上越野车,侯大利道:“吴佳勇和杨永福凑在一起,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江克扬揉了揉太阳穴,道:“如今的吴佳勇不是当年的吴佳勇,两个煤矿的资金被冻结,服装厂被冻结,个人银行资金被暂时冻结。没有钱,他就是丧家之犬。”
侯大利道:“丧家之犬最危险,而且,以他们的布局水平,应该在外面还有资金,不可能全部放在银行,被我们一网打尽。”
音乐声中,越野车窗外的树木迅速掠过。江克扬跟着音乐哼唱几句后,道:“吴佳勇很少在江州露面,这一次到江州到底打什么鬼主意,说不定又要起波澜。”
“穷途末路,真要打什么鬼主意,就是他们灭亡之际。”侯大利朝车窗望去,目光变成一只雄鹰,在天空中飞翔。
矿业大厦顶楼,吴佳勇和杨永福坐在玻璃房内。吴佳勇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道:“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
吴佳勇抬头望着天空,道:“不是我成了惊弓之鸟,而是天空中有一张大网。据可靠消息,从秦阳来了一支队伍,你是他们的监控对象。”
“舅舅,消息可靠吗?”杨永福很想知道吴佳勇的消息来源,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答复,明白舅舅口风甚紧,不会透露其消息来源,索性不再追问。
吴佳勇道:“绝对可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这么回事。”杨永福为人极为警觉,已经察觉到身边异常。他提前做了很多预防工作,并没有太在意此事,甚至还有一种把警察耍得团团转的快感。
看着外甥的神情,吴佳勇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叹了口气,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做什么事情都能看三步,步步为营,一切尽在掌握中,警方根本抓不到我。”
杨永福道:“事实就是如此,警方就算知道有问题,也只能干瞪眼。”
吴佳勇道:“前些年,你舅舅身边有交情过命的铁哥们儿,做什么事情还算得心应手。十几年下来,大哥、二哥、老六折了,如今三哥又进了看守所,回想往事,总觉得是一场梦。现在我还能站在你这边,那是三哥扛下了所有事情。人性是不能考验的,公安审人很厉害,如果三哥扛不住,那我也得进去。”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不是你的风格。我不太相信结拜这一套,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所以,我没有兄弟,一切都靠自己。”
“经历的事情多了,年龄大了,每个人都会变。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群人就是被后浪拍死的前浪。”吴佳勇停顿下来,取了一支烟,默默地抽。
在姐夫和姐姐相继离世以后,吴佳勇曾经对外甥担负起监护人职责。外甥经受父母相继离世的打击后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没有太过悲伤,神情麻木,不愿意出门,偶尔玩玩游戏,更多时间则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吴佳勇担心外甥心理出问题,便将其送到秦阳读高中,后来又弄到一所民办学院。外甥自作主张离开民办学院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联状态。
杨永福是姐姐的唯一血脉,他失踪后,吴佳勇带人疯狂寻找,一无所获。等到外甥再次出现时,鼻子已经由朝天鼻变得笔直挺拔。鼻子的改变让整个人的面貌发生了巨变,他在第一时间都没有认出眼前英俊的小伙子是自己的亲外甥。而且,外甥改变的不仅仅是相貌,还有精神状态。以前的外甥是压抑到麻木的少年,改变后的外甥显得阳光帅气。
接触一段时间后,吴佳勇发现其实外甥仅仅是外表发生了变化,内心仍然阴冷。这种气质和性格与姐姐完全不一样,却和姐夫杨国雄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经常想起“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因此揪心外甥最终的命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抽烟。最终,还是吴佳勇开了口,道:“该了结的事情,我替你办了。你和朱琪结婚,挺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杨永福道:“我有自己的打算。”
吴佳勇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为了我的仇恨,兄弟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0月18日以后,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彻底退出江湖,不会再帮你,也帮不了你。”
杨永福道:“10月18日,如果失败,怎么办?”
“如果失败了,那就是侯大利命不该绝,命太硬。永福,听舅舅一句话,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你舅舅也算强横吧,还有一帮过命的兄弟,现在结局如何?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我以为两个煤矿就是摇钱树,结果怎么样,他们轻飘飘一个冻结就把你舅舅弄成穷光蛋。在政府面前,我们都是脆弱无比的鸡蛋,看起来很硬,其实根本经不起对方的一根小手指。千万别小瞧了警方,也别高估了自己。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这是铁律。警方可以失败九次,他们失败了无所谓,继续办案。我们哪怕成功了九次,只要一次失手,那就会万劫不复。”
吴佳勇谈的都是真心话。年少轻狂时,认为世界虽大,也可以横着走。随着年龄增长,终于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可笑。从外甥的表情来看,显然对自己的说法不以为然,其心态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他再次想起早逝的姐姐,暗自叹息,道:“你和侯大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我很好奇。”
杨永福淡淡地道:“侯国龙逼死了我爸,这一点就足够了。”
吴佳勇感觉已经将自己一颗心都剖给了外甥,但是外甥明显没有完全说实话。谈话到此时,他知道没法深入下去,道:“希望10月18日能顺利,不管舅舅能否解决问题,这都是最后一次。我不准备留在山南了,想办法出国,以后,我们见面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杨永福沉默良久,道:“或许,我们能在国外见面。”
8月15日是让人痛苦的日子。侯大利在当天要穿上正式礼服,到江州陵园给田甜扫墓。8月过完就是9月,9月过后就是国庆。国庆过完,侯大利便会陷入另一场焦虑,那就是每年都会到来的10月18日。
闹钟响起,侯大利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拿出相册。这个相册里有杨帆从小到大的照片,比她父母家里的还齐全。平日,他将照片放在抽屉里,难得翻看。但每到10月18日,他必然会逐张细看。照片中的杨帆被时间封印,不再随时间改变容颜。容颜未变,生命力却在十年前永远消失。
杨帆遇害前,侯大利对生死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概念,表面上明白,实则对“人死如灯灭”没有真正理解。杨帆遇害后,他的人生从此就少了一个人,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从此与死去之人没有关系。
这是大悲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侯大利行动力很强,平时并不多愁善感,今天是杨帆遇害十年的日子,没来由又想起了苏东坡的《江城子》。这首词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每个字都如子弹,在侯大利心脏中射出弹孔,流出无尽哀伤。
他又看到杨帆和张小舒同框的那张照片。那时,两人都还是小女孩,身穿演出服,站在舞台上,笑得很开心。杨帆肯定无法想到自己将在未成年时就失去生命,张小舒不会想到母亲会在不久以后永远失踪。少女时代的杨帆和张小舒就这样奇异地同框了,侯大利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安排自己的命运。
合拢相册后,侯大利到楼下健身房撸铁。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定动作,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坚持。在朱琪家的后山看到陡峭悬崖之后,他再一次意识到杨永福身体素质很强,不敢稍有懈怠。
张小舒来到健身房时,带了两瓶水。
“我成为懒虫了,你们每天都比我要早。”樊勇站在门口,看着挥汗如雨的两人,大声道,“大利,我们今天不戴拳套,再来看一看你的擒拿手法。我学了几手拆招,你以前的招数不灵了。”
两人在健身房对抗是常事,若是不使用反关节技,以散打规则对抗,樊勇占上风。若是不戴拳套,贴身搏斗,多数时间是樊勇被制伏。
两人面对面而站,樊勇的手刚刚贴到侯大利身体,侯大利就出手如电,抓住樊勇手指,然后垂直往下。樊勇知道侯大利喜欢抓手指,即使有所防备,仍然没有躲过。人的手臂、手腕、肩肘连接在一起,是能够活动的整体,无数次吃亏的樊勇想要顺势反转,使用刚从武警朋友那里学会的传统跤技,出其不意摔倒侯大利。他在交手前使用了小手段,假意说是有拆招,实则想要用跤技突袭。
侯大利抓住樊勇手指以后,没有多余动作,直接蹲下。樊勇空有一身力气,手指受制,只能跟着往下蹲。刚刚蹲下,就见到侯大利的手指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不好玩,你这人越来越阴险了。”樊勇站起身,揉了揉隐隐发疼的手指,对张小舒道,“女性的力气小,可以学一学大利的阴招。他的阴招简单利索,适合女性。但是要练到他的这种水平,不容易。”
张小舒道:“我对擒拿没有心得,这半年,天天打沙袋。”
沙袋底端有一块明显的破损痕迹,这是长时间击打的结果,樊勇想到要害部位被痛击的惨状,打了一个寒战,道:“你们太般配了,都喜欢阴险毒辣的招数。真有坏人从后面抱住张小舒,那就会断子绝孙。”
张小舒微微一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我的力量小,若是被坏人控制,这是自救,必须一击致命。”
从健身房出来,侯大利又到常来餐厅吃早饭。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一点儿又一点儿沉下去,忧伤如春雨,浸透身体每个细胞。
回房间换上夏季常服时,侯大利脸上再无一丝笑容。站在镜前,换上常服的自己特别陌生:长袖制式衬衣,制式领带,佩戴软式肩章、丝织胸徽牌、警号牌,制式单裤,扎制式内腰带,礼仪警帽,制式单皮鞋。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侯大利准备穿最正式的着装去面对杨帆。
越野车离开刑警老楼。张小舒在走道上望着消失的车尾,站了一会儿,这才开车到单位去。
单位难得清闲,李建伟主任到省刑总开会,张小舒手中没有特别着急要办的事情。她坐在办公室,喝了一口江州毛峰。往日特别鲜嫩的清茶失去神韵,寡淡无味。她心神不宁,拿起专业书翻看几页,实在读不下去。
张小舒用短信跟李建伟主任请了假以后,准备前往江州陵园。从水库中发现母亲遗骸之后,张小舒时常到陵园与母亲聊天,有时谈工作,更多的时候谈个人生活,把十来年未聊的话题统统聊一遍。今天她又到江州陵园,与侯大利有关,也可以说与侯大利无关。
侯大利到花店买了一大束鲜花。当他将鲜花放进越野车时,两个营业员在店内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