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国和母亲的关系比自己最初的预判要复杂,这是让父亲伤心的隐秘。对张小舒来说,母亲已经逝去,不管她当时是什么想法也不重要,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抓住凶手。秦永国没有杀人动机,其竞争对手银沟煤矿的人有杀害母亲的重大嫌疑。
这是张小舒反反复复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她准备明天与侯大利认真谈一谈这件事。一夜多梦,梦中出现了穿着汗衫的乡镇企业家秦永国,还有年轻的妈妈、四处奔走的父亲,更多的是侯大利,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家伙。
窗边有了亮光,等到下楼的轻微脚步声响起,张小舒起床,稍加梳洗,来到楼下健身房。侯大利果然在那里,正对着沙袋练习膝顶。
“谢谢你。”张小舒昨天曾经向侯大利明确示爱,今天见面,颇为不好意思,不愿直视侯大利。
侯大利道:“以后少喝点儿。”
真论酒量,三个侯大利捆起来都不如张小舒。张小舒还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显示过真正的酒量,现在更不能说破,道:“前几天,我和爸爸详细分析了我妈失踪前是否有异常举动,或者说她有可能遇到了什么事。作为受害人子女,我有必要与专案组谈一谈。”
侯大利原本以为张小舒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正在思索如何应对,听到她谈案子,心情顿时轻松,道:“那就是正式的。”
张小舒道:“正式的。我爸妈的隐私都是十几年前的,没有必要隐藏。”
“既然是正式的,那就等到上班。你到五楼来,我们一起谈这事。”侯大利说到这里,脑中突然间浮现出夏晓宇父母遇害时的场景,叮嘱道,“你平时不要乱走,上班下班一定要和同事一起。每天坚持锻炼,我们曾经练过的招数,还要反复练习。”
“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张小舒用手掌轻轻叩击沙袋。她的手掌微微弯曲,呈条形碗的形状。这是她用来双峰贯耳的手形,练习久了,手形固定下来。
侯大利道:“艺多不压身。”
张小舒道:“你平时不说废话,肯定有所指。”
侯大利自然不能说出两面人和幕后黑手之事,认真道:“凶案现场看得多了,人都会胆小的。夏家人位于乡村,谁都没有料到会有飞来横祸。”
张小舒冰雪聪明,猜得到肯定有不能说的事,不再多问,指了指沙袋,道:“你的阴险招数,我练得炉火纯青,只要有人想从背后控制我,绝对会断子绝孙。”
在沙袋下部,有一片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拍打痕迹。这是张小舒长期拍打所致,张小舒每次练习这个招数时,总会把沙袋想成杀害母亲的凶手,愤而出手,绝不留情。招数非常简单,长期练习的目的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攻击对手下身脆弱之地,关键时刻不动脑,直接动手。
此招主要用于被人从背后控制。
早上9点,张小舒走上五楼,在小会议室谈了父亲提供的新信息。
对张小舒来说,父亲的隐私是全新信息。但对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来说,这些信息来得就有些迟缓。当然,这些线索也是有价值的,说明秦永国没有彻底讲透当年的事,始终有所隐瞒。
张小舒介绍完情况之后,离开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办公区。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继续开会,侯大利正在分析秦永国为什么要隐瞒部分事实时,办公室的座机响了起来。这个座机是专线,平时很少响起,响起之时,必然有事,要么是省刑总老朴打过来,要么是宫建民打过来。
电话里传来了老朴的声音:“湖州市委书记接到举报电话,举报吴佳勇的煤矿暗中使用流浪汉挖煤,还将死在井下的流浪汉就地掩埋。此事性质恶劣,湖州警方调集警力,准备彻查此事。”
侯大利惊了一跳,道:“举报者是谁?”
老朴道:“匿名举报。讲得很具体,应该是真实的。市委书记秘书平时有录音习惯,我们回头可以听这段录音。”
侯大利又问:“举报者知道市委书记电话?”
老朴道:“打给市委书记公开使用的工作电话,此电话放在秘书身边。说明此人有一定身份,知道市委书记的工作电话。如果举报属实,这是一个突破口。吴佳勇在湖州开煤矿多年,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湖州警方在进入煤矿前要执行最严格的保密措施,所有参战警察要上交通信工具,出发前都不知道工作任务。我们分头出发,前往湖州。”
一小时后,侯大利等人来到湖州,与早就等候在此的姜青贤副支队长会合。
这是警察第二次突袭吴佳勇所在的永成煤矿和永发煤矿。第一次全部是警察,第二次除了警察,还有市县两级煤管局、安监局和民政局,以及长贵县、镇两级政府的工作人员。
举报者说得非常详细具体,永发煤矿第三巷道底部有一条废弃矿道,废弃矿道尽头就是埋人之处。流浪汉主要集中在第三巷道工作。
根据这条线索,湖州警方兵分两路,一路来到永发煤矿后,封掉矿井,控制永发煤矿的管理层,并把所有矿工分班组集中,立刻开展调查工作;另一路则来到吴佳勇所在的永成煤矿,控制住吴佳勇以及其管理层,封掉矿井。
“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手机都给我搜走了,你们要有手续,否则违法。”吴佳勇完全没有料到大批警察会突然来到,此时被控制在小会议室,脸色阴沉。
警察出示相关手续以后,吴佳勇沉默下来,来到窗前。两名年轻力壮的警察紧紧跟在身边。
吴佳勇苦笑一声,道:“我抽支烟,不会跳楼。”
年轻警察面无表情,道:“到里面抽。”
吴佳勇道:“我怕熏着你们。”
年轻警察公事公办,道:“请配合工作。”
香烟的烟气袅袅上升,散发出独特香味,在房间弥漫。吴佳勇不知道这一次警察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咬着烟,表面风轻云淡,内心颇为焦急。以前,每次政府部门或者警察有行动时,他总会提前得到消息,有所准备。这一次警察来得太突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吴佳勇又想起用了激素后胖得离奇的二哥。二哥在湖州警方中有联系很深的朋友,平时这层关系都由二哥维护,如今二哥死了,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死,这两条线基本上废掉了。
“看来三哥也被控制了,否则会打电话过来。警察来者不善,到底为什么?”吴佳勇想不出何处露出破绽。老五躲得远远的,警察肯定找不到。面包车和皮卡车都成为残渣,永远消失在人间。就算二哥身份暴露,也有一条护城河,警察查不下去。
吴佳勇苦苦思索,突然间心中一颤:大雨之夜,永发煤矿被水倒灌,有一个流浪汉趁乱跑掉了。
“万幸听了三哥的话,放掉流浪汉,如果栽在这件事上,那就太不划算了。”想到二哥弄来的流浪汉已经全部被运到其他地方,吴佳勇放下心来。他朝窗外望去,目光越过小山,扑向永发煤矿。
永发煤矿聚集了公安、煤管局等部门的调查人员。临时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在公安局分管副局长指挥下,按照举报电话提供的地址,乘坐矿车来到第三巷道底部的废矿道。
侦查员挖了二十来分钟,发现尸体。
分管副局长当即下令停止挖掘,由湖州刑警支队法医室接管现场。
暴露出来的尸体呈白骨化,骨骼之间失去了软组织连接,呈散落状。
据举报者说,前后有好几具遇害流浪汉的尸体埋在此处,两名法医显然不足以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量。湖州警方随即调集各区县法医增援。
刑警支队两名法医小心翼翼挖开泥土,如考古工作人员一样,细心地搜集所有掉落在泥土里的骨骼。舌骨、牙齿、骨碎片等小骨骼在法医学检验分析中往往起到关键作用,是两名法医关注的重点。
第一具尸体还没有清理完毕,就发现了第二具白骨化尸体。
中午时分,前来支援的江州刑警支队法医李建伟和张小舒到来时,湖州法医已经清理出四具白骨化尸体。四具白骨化尸体均是成年男性。四人在不同部位均有骨折现象,有两人是颅骨骨折,一人是手臂骨折,一人是小腿骨折。
临时指挥部里,湖州市公安局唐局长脸色铁青,用拳头狠砸桌子,道:“举报者提供的信息非常准确。举报者说,永发煤矿使用了二三十个流浪汉挖煤。这些流浪汉大多智力低下,被非法拘禁,平时和其他工人隔离开,只有饭菜,没有工资。发生安全事故以后,死亡流浪汉被埋在井下,不用给补偿。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此案已经惊动市委、市政府,肯定要惊动省委、省政府,甚至更高层。永发煤矿管理方丧尽天良,必将受到严惩。”
老朴罕见地没有摇折扇,神情凝重地说道:“四名死者没有穿衣服,是被人脱掉衣服埋在此处,埋尸者胆大妄为。现在从骨骼中提取DNA的技术已经成熟,找到流浪汉的DNA不难。但难点在‘流浪’两个字,如果死者真是流浪汉,身份依然很难辨认。永发煤矿经营有三十年时间,我们需要判断死者大约是什么时间死的,这非常关键。”
尸体变成骨头需要时间。查到白骨化的时间,也就能确定当时的管理者是谁,有利于形成完整证据链。
如果是曝尸荒野,蝇蛆和一些细菌会腐化皮肤和肌肉组织,大约14天就能变成白骨。如果是埋到土里,根据地区有所差异,南方在1年左右,北方在4~5年。只要存在利于腐败类菌的成长条件,就会加快身体腐烂速度。如果相反的话,那么尸体腐坏的过程就要慢多了,甚至停止腐坏。山南潮湿,腐败类菌生长迅速,埋在土里,不到一年就能白骨化。
唐局长曾经做过刑警,了解刑事技术,道:“对于完全白骨化的尸体,能推断出死亡几年就已经很不错了,准确定位很难。”
老朴道:“总队法医室杨浩主任马上到湖州,技术上的事情交给他。他提到采用金属阳离子检测法,利用放射性同位素来推断白骨化尸体的死亡时间,准确度比较高。如果举报者所说不差,先后有二三十名流浪汉在矿上,知情者很多,绝对瞒不住。技术工作交给杨主任,调查工作交给我们。”
吴佳勇等人是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重点关注对象,和多起犯罪有关联,不仅仅是流浪汉的事情。老朴没有当众点明此处,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侯大利,道:“大利,你怎么看?”
侯大利从另一个方面思考问题,道:“一般的人很难找到市委书记的工作电话,举报者应该是知情者,有一定身份。市委书记秘书的电话录音很宝贵,我想听一听。”
唐局长道:“支队的技术人员仔细听过电话录音,说话者有较为明显的江州口音。”
经历过数次“声音模仿”事件,侯大利如今对电话声音格外敏感,追问道:“举报者是江州口音?”
“江州人和湖州人说话接近,但细微之处也有不同,肯定是江州人。来电显示是湖州的电话号码。根据这个电话号码,侦查员找到了电话机主。电话机主是湖州市明杨县十里渡镇上的小商店业主,据他回忆,今天早上有个中年人买东西,提出借用手机。这人买了不少东西,所以小商店业主便同意他借用手机。小商店里没有监控,场镇只有场口和加油站有监控,暂时没有找到打电话的人。”
唐局长是从基层逐级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最懂侦查员关注什么,不等眼前年轻的侦查员多问,直接说出知道的情况。
侯大利道:“我要听电话录音,看调查小商店业主的询问笔录。”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成功侦办了“湖州三案”,尽管唐局长当时还未调来,可是来到湖州公安局后时常听到侯大利的名字,不敢小看这位格外年轻的侦查员,立刻安排下属将举报者的电话录音复制件以及询问笔录的传真件送到临时指挥部。
电话录音很简单,不到一分钟。
秘书道:“您好,我是办公厅小张。”
举报者道:“我要向孟书记反映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秘书道:“请问,您是谁?”
举报者道:“别问我是谁,我是人民群众。永发煤矿死了四个人,被埋在永发煤矿第三巷道底部的一条废矿道。永发煤矿关了二十几个流浪汉,流浪汉死了以后,被埋在矿道里。”
秘书提高声音,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举报者重复一遍以后,道:“你们赶紧处理,处理不好,我就给国务院相关部门打电话。”
对话简短,侯大利听了两遍以后,道:“举报者了解政府工作机制,最有可能性的就是永发煤矿的管理者。”
他听第三遍录音时,眉头紧皱,越来越紧,纹路如刀刻一般。
老朴道:“大利,你发现了什么?”
侯大利道:“这个举报者说话有梅山口音,也就是黄大磊老家的口音。梅山口音与江州城区口音很接近,区别是个别词带了入声字,分不清楚h和f。”
梅山是黄大磊和黄大森的老家,老朴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道:“叫老克也听一听。听之前,不要讲你的发现,让他独立判断。”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同志没有前往一线,集中在指挥中心隔壁待命。老克来到临时指挥中心,听了一遍录音。
侯大利道:“再听一遍,谈感受。”
众多领导都将目光聚集在老克脸上,他知道录音很关键,可是又不知道侯大利让他听什么,凝神细听后,小心翼翼地道:“举报者带有较为明显的江州口音,他要么是江州人,要么在江州长时间生活过。”
侯大利面无表情,道:“这点和大家的判断一致。”
江克扬道:“大利,具体让我听什么?”
侯大利道:“我们不作预设,你听出什么就说什么,跟着感觉走。”
江克扬分析了举报者的职业,与侯大利的判断如出一辙,又道:“从声音来看,举报者有四十来岁,有点儿江州南部的口音,就是梅山、南港那一带的口音。”
当江克扬也说出“梅山”两个字以后,老朴哗地关闭折扇,道:“把黄大森的照片传过去,让小商店业主辨认。”
湖州市明杨县十里渡镇派出所民警带着黄大森照片传真件找到小商店业主。
尽管传真件并不是太清晰,但小商店业主没有丝毫犹豫,道:“他就是借我手机打电话的人,买了很多生活用品,主要是吃的、喝的以及毛巾、牙膏等。买了一大堆,估计能用好久。”
派出所民警道:“买这么多东西很难拿走,这人有没有开车?”
小商店业主道:“他骑了摩托车,买的东西装在纸盒子里,捆在摩托车后座。”
查实以后,大批警察在短时间内来到十里渡镇。交通要道均设有检查点,一队队警察和当地干部开始上山。根据小商店业主提供的信息,湖州公安局治安支队动员市、县两级力量,搜查宾馆和出租房。
滕鹏飞在小商店门口走来走去,对坐在石坎上的支队长陈阳道:“黄大森准确举报了永发煤矿掩埋的尸体,那就意味着我们追捕黄大森的时候,他肯定躲在永发煤矿里面。难怪我们调动这么多人,动用技术手段,上天入地,横向到边,纵向到底,一只蚂蚁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黄大森。原来他是一只躲在地下的老鼠。”
滕鹏飞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负责抓捕黄大森,使出十八般武艺,却连黄大森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最终只能悻悻收兵。此战给滕鹏飞留下浓重的阴影。无数个夜晚,他都梦到江州城又响起爆炸声,从梦中惊醒,流一身大汗。
陈阳相对平静一些,道:“矿方做这种生小孩没屁眼的缺德事,肯定是藏得越深越好。我们找不到,很正常。黄大森一直想置朱琪于死地,朱琪和杨永福是情人关系,吴佳勇是杨永福的亲舅舅,也就是说,黄大森和吴佳勇应该是敌对的立场。理顺了这层关系,我有一个疑问,吴佳勇为什么要收留黄大森?或者说,黄大森为什么愿意到吴佳勇这边来?”
滕鹏飞道:“我大体上想通了,只能等抓住黄大森再证实。黄大森在逃亡过程中,如丧家之犬,生活艰苦。估计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在野外生病发烧等,被当作流浪汉关进了永发煤矿。黄大森不是智力偏低的流浪汉,他应该是潜伏在流浪汉群体中,找机会逃出来,然后举报了永发煤矿,算是报复。”
陈阳猛地站起来,道:“从逻辑上说得通。”
滕鹏飞望着远处大山,道:“我们这样跟在黄大森屁股后面也不行。以摩托车的速度,几个小时能跑很远了,甚至有可能离开湖州。我们满山追,满路卡,满街查,浪费精力和人力,疲于奔命,实际上没有太大效果。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很聪明,盯紧杨永福,等着蠢货上钩。”
陈阳拍了拍滕鹏飞的肩膀,道:“不管是否有效,必须沿交通线追查,必须搜查大山,必须搜查出租房和宾馆。如果不做这些事,如果黄大森真就躲在对面的大山上,或者躲在出租房和宾馆,现场指挥员就是失职或渎职。如果黄大森在逃跑的路上又作案,我们就等着隔壁找麻烦,到时吃不了兜着走。我们这些常规做法,有可能抓住人,也有可能抓不到,就算抓不住,我们也免责了,最多被骂成笨蛋,隔壁不会找大麻烦。”
滕鹏飞骂了一句粗话,道:“这算是什么事啊。我们在一线拼死拼活,稍不注意,就成为犯罪嫌疑人。我得和侯大利沟通一下,他有专案组的身份,更方便开展协调工作。”
接到滕鹏飞电话之时,侯大利坐在特意为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准备的监控室,准备同步观看审讯李沪生。
在经历过吴二哥“朱富贵”之事后,湖州警方对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进行了全面调查,深挖细查。
在一般人眼里,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的老板就是吴佳勇,大家习惯称这两个煤矿为吴佳勇煤矿,这两个煤矿的人也习惯称呼吴佳勇为吴老板,包括当地派出所以及煤管局有重要事情都会直接找吴佳勇。比如县煤监局要在两个煤矿安装新的监控设备,找到吴佳勇,事情就能顺利办下去。找其他人,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