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道:“老克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真话只是意味着他讲的事实确实发生过。比如,吴胖子‘朱富贵’是煤矿供应商,这是事实。吴胖子经常和吴佳勇吃喝,这也是事实。他叙述事实时表情自然。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是所有事情,吴胖子是供应商,这和吴胖子与吴佳勇是结拜兄弟并不矛盾。”
秦东江道:“有道理,说得通。”
江克扬皱眉道:“我们可否对他做一次测谎?”
吴雪道:“做测谎是有条件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并不适合吴佳勇。谎话持续很长时间,对叙述者来说就变成了真话,根本不用撒谎,也不会导致明显的生理变化。”
江克扬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吴胖子有可能就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之一,但结拜兄弟并不一定在一起工作,可以各做各的事情。吴佳勇隐藏了结拜兄弟的事实,只说了各做各事的这一部分事实。”
吴雪道:“吴佳勇没有说谎,只是说出了他愿意说出的。至于他有没有不愿意说的话,我估计有,而且是最关键的一部分。姜支队没有提及结拜兄弟的事,我们无从观察‘结拜兄弟’这个词对吴佳勇的刺激。谈话期间,吴佳勇多次看协查通报。看协查通报时,他的悲伤是真实的,远超对普通供应商的感情。吴佳勇面对杜所长和姜支队时,一直面带笑容。他明显是在假笑,上提嘴角,装出笑意。只有眼角的环形皱纹飞起来,才是真笑。刚才我说他的悲伤是真实的,这还不足以说明其情感。在看协查通报时,有极短的时间,吴佳勇内心极度痛苦。这个刹那间的表情极似我曾经研究过的有自杀意图的抑郁症患者。”
侯大利眼前一亮,道:“你能确定吴佳勇有抑郁症吗?”
吴雪道:“不能确定,这是直觉。吴佳勇看协查通报的瞬间神情与我曾经研究过的有自杀意图的抑郁症患者非常相似。痛苦时间极为短暂,一秒都不到,然后用笑容掩盖。”
侯大利道:“吴雪的直觉非常重要,深藏痛苦,这反而会暴露吴胖子的真实身份。既然吴胖子‘朱富贵’经常以供应商的身份和吴佳勇吃吃喝喝,那一定还会有其他结拜兄弟和吴佳勇在一起吃吃喝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临时指挥部里,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不断接到煤矿传回来的消息。
第一条信息: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的总经理都是李沪生,其被称为三哥。李沪生不承认他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理由是在矿上所有人都称呼李沪生为三哥。经调查,三哥确实就是李沪生的绰号,中层骨干皆称呼李沪生为三哥。
第二条信息:死者“朱富贵”确实经常到煤矿,但是以供应商吴胖子的身份。除了吴佳勇承认与死者熟悉,侦查员还拿到了两份煤矿和吴胖子公司的合同。
第三条信息:湖州专案组从采购合同中查到了吴胖子“朱富贵”所在的公司,另一组侦查员很快找到了吴胖子“朱富贵”所在公司实际注册人唐勇。据唐勇介绍,吴胖子真名叫作吴兴泉,是企业合伙人,投了钱,基本上不参加具体经营,只有到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是例外。这两个煤矿是唐勇企业的大客户,唐勇能够拿到大单,靠的是吴胖子的关系。所以到煤矿联系业务都是由吴胖子出面。
第四条信息:姜青贤调了两名侦查员去查吴兴泉,结果发现吴兴泉的户口是以非正常方式落户的,就和明杨县高马镇贩卖户口案一模一样。如今吴兴泉死亡,派出所具体经办人退休多年,以“记不清”为名,借口血压高,有冠心病,不肯面对此事。
第五条信息:有一组侦查员通过询问,得知前天有一名走路不太方便的人出现在招待所,为此招待所工作人员特意到外面买了一个老人使用的坐便器。
第六条信息:据伙食团和招待所工作人员讲述,梳理出到煤矿招待所住过的供应商、买煤企业的人共有27人。
大家原本认为死者的身份这一次肯定就要水落石出。谁知对方极为难缠,如泥鳅一样滑不溜秋,不留一点儿把柄。兜了一个大圈子,吴胖子“朱富贵”的身份又悬了起来。
听到第五条信息以后,江克扬长呼了一口气,道:“我们动作慢了,太可惜了。如果案发之后立刻赶到吴佳勇这边,说不定就捉了一个现形。两天时间差,足够让吴佳勇做好准备,让受伤的凶手从容逃跑。吴佳勇够狡猾,招待所、伙食团都没有摄像头,办公楼有一个,居然是坏的。”
秦东江道:“老克的说法是事后诸葛亮。案发现场,面对跪倒在草地上的身份不明死者,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指向吴佳勇的线索。这一次,我们能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发现吴佳勇的马脚,本身就是撞大运。摄像头主要安装在生产区,吴佳勇的说法没有错,站得住脚。”
樊勇立即反驳道:“老秦说我们是撞大运,这个说法有点儿扯吧。想撞大运,没有这么容易。为什么是我们撞大运,而不是其他探组?前期工作扎实,思路正确,我们才能撞上大运。”
这么多信息涌现出来,吴佳勇团伙露出了马脚。侯大利又陷入沉思,似乎听见了三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又没有听见,他的脑细胞之间拼命联结,各种思绪交织、碰撞,冒出啪啪的火花。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江克扬见侯大利如石佛一样,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利,你是什么看法?还有什么新招数?”
侯大利摇头道:“还得等姜支队提供新线索。你给姜支队打电话,把询问李沪生的视频调过来。”
临时指挥部距离煤矿很近,视频很快送到。
播放视频前,江克扬问道:“老戴,红山机械厂有很多上海人?”
戴志道:“湖州有很多三线厂,绝大多数都是苏浙沪一带过来的。红山机械厂里的上海人特别多。李沪生,从名字就听得出来,他就是在上海出生的。沿海地区的人比起我们这边的要时髦得多,三线厂引领了周边地区穿衣、饮食的风尚。”
视频里出现了李沪生的镜头。
李沪生衣冠楚楚,头发经过精心修饰,这和矿区其他人有明显区别。进屋之后,他一言不发,颇有傲气。
走完基本程序,湖州侦查员老张没有啰唆,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出示了协查通报。
李沪生拿起协查通报,认认真真读了一遍,面无表情道:“我认识这个人。这人是吴胖子,经常到矿上来,是我们煤矿的供应商。”
侦查员老张道:“吴胖子叫什么名字?”
李沪生道:“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叫吴胖子。”
侦查员道:“谁知道他的名字?”
李沪生道:“采购部门的人应该知道。”……
这一次行动,湖州警方调集了大量人手,来到煤矿后,同时开展行动,目的就是突然袭击,让对手没有准备,无法串通。
临时指挥部里,看视频的侦查员边看边谈。
江克扬道:“李沪生的说法和吴佳勇完全一致,肯定是提前做过准备。可惜有两天时间差,想起来就肝疼。”
侯大利见江克扬执念于“两天时间差”,便让视频暂停了一下,道:“确实有两天时间差的原因,但我认为这只是原因之一,不是核心原因。吴佳勇这伙人心思缜密,提前做过很多设计,比如煤矿的监控摄像头全部在生产区,生活区只有一个,而且那一个监控摄像头早就坏了,只是个摆设。这伙人有非常明确的预案,执行力强,这才是我们始终找不到朱富贵身份的原因。如果我所言不差,按照他们的设计,我们就算找到朱富贵的真实身份,由于此人已经死亡,与之相关的线索实际上也断掉了。那个受伤嫌犯才是关键。除了受伤嫌犯的DNA,这个人的面貌始终是模糊的。吴胖子可以借用其他身份合情合理来到吴佳勇身边,受伤嫌犯同样也可能会采用这种方式。如果受伤嫌犯也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之一,那么吴佳勇、吴胖子、受伤嫌犯和李沪生应该会在一起吃吃喝喝,这种吃喝次数不会少,肯定会被人记住。”
视频继续播放。
侦查员老张道:“吴胖子最近一次到矿上是什么时间?”
李沪生脸皮抽动,似笑非笑道:“我管两个煤矿,两个煤矿有上千人,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谁会记得吴胖子什么时间来过?”
“你和吴胖子是否熟悉?”侦查员老张已经知道吴胖子、吴佳勇和李沪生等人经常在一起吃饭,设下了一个小陷阱,等着李沪生跳进去。
李沪生道:“熟悉。吴胖子擅长搞关系,和谁都走得近。我们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
“你和吴胖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侦查员老张见李沪生没有跳入小陷阱,迂回进攻。
李沪生道:“记不清楚了,我来到煤矿后,他就开始来谈业务,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还真是记不清楚了。警官,吴胖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平时总是乐呵呵的,怎么会出这事,真是人生无常。”
临时指挥部,江克扬道:“大利又说对了。李沪生的说辞和吴佳勇的完全一样。在我们掌握有利证据之前,直接交锋很难突破。继续问下去,只会在原地打转。老秦,如果是你询问,下一步会问什么问题?”
秦东江摸了摸下巴,道:“如果由我来询问,还得想办法从结拜兄弟这个话题入手。这个问题非常敏感,设计问题必须巧妙。”
视频继续播放。
侦查员提了几个与吴胖子有关的问题以后,略有停顿,看了一眼短信,又将手机拿给了另一名侦查员。他借着喝水之机,稍稍停顿一会儿,然后轻描淡写道:“吴胖子是二哥,你是三哥,四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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