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来自正面的凶狠一刀

五楼是专门提供给专案二组使用的场地,为了给专案二组提供独立的空间,四楼和五楼之间加装了一道铁门。没有经过同意,一般不能轻易进入五楼。

碎尸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串并案侦查后,张小舒作为江州法医配合张剑波工作,在工作期间可以进入五楼。

张剑波独自坐在会议室里,投影仪上显示的是湖州三起杀人案的材料。他见到张小舒,道:“三起杀人案,三种不同手法,如果皆是黄玲玲作案,其不同手法的逻辑点在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么,碎尸案的逻辑点是什么?难道万秀实施过类似的碎尸行为?”

张小舒对案情了解得不够深入,问道:“为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研究过杨梅、景红和曾昭敏到急诊科就诊的病历,你看看病历,再对比三位死者的尸检报告,便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张剑波在说话间,调出了相关尸检报告和病历。

赵代军尸检报告中的特点:赤身裸体躺在地上,颅骨被敲破,大小便失禁,下体被烧过,乌黑乌黑的。

杨梅的病历:尺骨骨折,乳房被烟头烫伤。

张剑波道:“你看出什么问题了吗?尺骨骨折对应颅骨被敲破,下体被烧黑对应的是乳房被烟头烫伤。”

“赵代军猪狗不如,居然对自己的妻子下狠手。活该。”张小舒想起娇嫩皮肤被烟头烫伤的画面,打了一个寒战。

张剑波道:“你再看下一对。”

程森尸检报告中的特点:死因是酒精中毒,牙齿出血,嘴皮破损。最特别的是在程森肛门里发现了一支钢笔。

景红的病历:除了身体上的伤痕以外,最关键的是景红的肛门里出现异物。

张小舒身为女性,觉得脊柱发麻发冷,骂脏话完全不足以解恨。

张剑波感叹道:“侯大利确实牛,在众多线索中一下就抽出了关键线索。侦办三案时,没有谁会想到去寻找受害者妻子在急诊室的病历,做到这一步,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一定得有深刻的洞察力。”

高小鹏的尸检报告:被领带勒死。特点是死亡时是裸体,颈部、胸腹部、下体均被铁链缠绕和捆绑,在地面上找到了高小鹏的精斑,与其DNA比对成功。

曾昭敏的病历:脖子被勒伤,还被性侵过。

张剑波道:“捆绑对应的是勒伤,精斑对应的是性侵。”

看到第三处对比,张小舒除了痛骂“禽兽”以外,已经无话可说。

“湖州又出现了一起使用迷药的案子。姜青贤怀疑新案与湖州这三起案件有关。对比过三起案件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和受害者家属的病历,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只要新案子没有涉及家暴,那就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没有关系。我站在侯大利这一边,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就是黄玲玲做的。当前最难的是知道黄玲玲是凶手,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锁定她。我这些天总是在看尸检报告,想要找到突破口。”

张剑波放下投影仪的遥控器,取下眼镜,用毛巾细细地擦,感叹道:“我最早接触这三起案子,原本一心想要破案。现在看到三个女同志的病历以后,想法发生了变化,从道理上来讲,应该要破案,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维护法律尊严的需要。可是从情感上来说,这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有可恨之处。”

8月1日上午,杨梅来到湖州刑警支队询问室,神情严肃,暗自忐忑,坐在询问室里,一言不发。

侯大利为了从杨梅这里找到有用的线索,反复研究过针对杨梅、唐辉、赵燕的调查笔录,制订了相应的询问方案。

侯大利在进入询问室前,还特意与姜青贤聊了几句。

姜青贤道:“杨梅的抵触情绪很大,我们的人找到她时,她当场就发了火。杨梅是幼儿园园长,平时挺稳重的。我估计她想要保护唐辉。”

侯大利道:“杨梅和唐辉结婚了?”

姜青贤道:“刚刚领了结婚证,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家里还贴有‘喜’字。若不是唐辉劝杨梅过来,她不一定会配合。”

唐辉曾经进入专案二组的视线,系列家暴案被挖出来以后,专案二组对唐辉失去了兴趣。这一次请杨梅到刑警支队,与唐辉无关,而是直接牵涉到黄玲玲。杨梅和黄玲玲是初中同学,不排除黄玲玲和杨梅共同作案的可能性。黄玲玲和景军也有来往,同样不能排除景军和黄玲玲共同作案的可能性。

侯大利进入询问室时,主动与杨梅打招呼。他在第一次见到杨梅时,杨梅脸上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相。这一次与杨梅见面,杨梅相貌依旧,可是脸上的苦相不翼而飞。

杨梅竭力想要挤出些笑容,可是她的笑比哭还要难看。尽管难看,却不再是苦相。她多次接受询问,熟悉流程,等到例行程序结束后,道:“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部说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侯大利默默地看着杨梅,看了一分钟时间,才道:“你和唐辉领了结婚证,恭喜。”

从公安嘴里说出“唐辉”两个字,杨梅更是紧张,口气变得挺冲,道:“你不用假恭喜,我还在度蜜月,为什么要把我叫到公安局?”

侯大利道:“还是为了赵代军的案子。赵代军是你的丈夫,遇害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你能够配合。”

“唐辉”这两个字意味着幸福的初恋和甜蜜的婚后生活,如雨后空气那般清新,而“赵代军”这三个字就是阴暗角落里钻出来的毒蛇,让其不寒而栗。杨梅咬紧牙齿,道:“我已经很配合了。这么多年,该说的全部说了。事情过去这么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有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但是很难忘记印象很深的事情,比如说发生在2004年4月1日的事情,你是不会忘记的。”侯大利能够体会到杨梅的痛苦,只不过作为侦查员,体会归体会,有些事情必须做,有些话必须说。

杨梅原本以为年轻警官要提到赵代军遇害的7月8日,没有料到他居然提到4月1日。4月1日是愚人节,2004年的愚人节发生过一件让杨梅刻骨铭心的事情,在其心灵中留下的印记甚至强于7月8日之事。

侯大利道:“4月1日晚上,你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今天我们谈这事。”

杨梅目光开始游离,声音变弱,道:“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谈。”

侯大利道:“4月1日,唐辉来找过你,这是你进入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原因。”

杨梅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到急诊科之事被警方掌握了,慌乱起来,低头盯着脚尖,不说话。

侯大利按照预定计划,继续道:“我们调出了当年急诊科的病历,2004年4月2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你来到急诊科,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尺骨骨折,胸部被烫伤。”

这是杨梅最为痛苦的隐秘之事,如今被年轻的警察当面揭开。她无法假装镇静,又羞又怕,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侯大利起身,来到杨梅面前,递过纸巾。然后他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到杨梅情绪稍稍平静后,道:“唐辉知道你被家暴,还知道你在4月2日凌晨去过急诊科。当年赵代军嫖娼被举报、货车超载被罚,这些事都与唐辉有关。那么7月8日的事,到底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反正和唐辉无关。”为了保护丈夫,杨梅顾不得伤心,脱口而出。

侯大利没有给杨梅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道:“那和谁有关?”

杨梅愣了愣神,道:“我不知道和谁有关,反正和唐辉没有关系。”

侯大利提出一个让杨梅意想不到的问题:“你和唐辉在大学时是恋人,唐辉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在等你。为什么要在赵代军死后六年,你才和唐辉结婚?”

这又是一个道破杨梅心思的问题,让其慌乱起来。赵代军死去不久,她和唐辉开始暗自接触。但是,杨梅内心深处有一个死结,她一直认为唐辉是杀死赵代军的那个人。所以在这几年里,两人交往并不深入。赵代军是她女儿的父亲,这层关系无法抹杀。杨梅想要等到女儿成人以后,才正式和唐辉交往。这对唐辉极不公平,她甚至也有可能失去唐辉。杨梅对此深为纠结,因为终究没有正大光明地和唐辉交往,更别提结婚了。

前一阵子,省公安厅派人调查赵代军的死因,如此高级别的调查让杨梅高度紧张。在唐辉极有可能成为阶下囚时,她毅然决定和唐辉结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一辈子陪着他。

“和谁结婚,在什么时间结婚,这是我的自由。至于为什么在赵代军死去六年后才结婚,实话实说,赵代军刚死,我就结婚,这不好。”想起唐辉,杨梅心中涌起阵阵柔情。她抬起头,勇敢地面对两个特别严肃的警官。

侯大利道:“唐辉有一家企业叫腾飞公司,公司有一辆皮卡车和赵代勇开的出租车撞在一起,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杨梅见年轻警官一步一步地逼近核心问题,犹如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

侯大利问话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唐辉,而是急诊室护士黄玲玲,提起唐辉不过是声东击西,用以打乱杨梅的阵脚。他见杨梅脸色惨白,站起来给杨梅端过去一杯茶水。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杨梅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六七分钟以后,杨梅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

侯大利这时才缓缓开口道:“经过我们调查,发现了赵代军有家暴的行为。在4月1日,你被赵代军家暴。在4月2日凌晨,赵代军送你到了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听到“家暴”两个字,一股热血涌上了杨梅的脑门。被赵代军家暴是杨梅生活中的至暗时刻。这句话如一道指令,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侯大利又道:“4月2日,你的同学赵燕来看你,赵燕是从唐辉那里得知你在医院的。4月1日唐辉在湖州,这说明他知道你在4月1日晚被家暴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散布在好几个人的询问笔录里。虽然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确,但是基本事实已经清楚了。

杨梅听到这一段叙述却是格外吃惊,唐辉戴着墨镜出现在急诊科,自己是躺在担架上无意中看到他的,这是非常隐秘的事。眼前的年轻警察目光锐利,仿佛能够穿透时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一清二楚。

她想起唐辉,内心又是一阵疼痛,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在心口,道:“4月1日,唐辉确实在湖州。他和我的事情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把这些事情往他身上扯。皮卡车的事,那是司机自己犯的错,和唐辉也没有关系。”

侯大利取出急诊科的合影,道:“4月2日凌晨,你来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你认识急诊科的护士吗?”

这是顺着家暴之事引出来的话题,杨梅没有特别在意。她的目光在照片中停留片刻,道:“我认识黄玲玲。那天恰好就是她在值夜班。我当时受了伤,很疼,来到医院急诊室,是赵代军送我过去的。”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是什么关系?”

杨梅道:“我们是初中同学。”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在急诊室见面之前,有来往吗?”

杨梅道:“初中毕业后,黄玲玲考上了卫校,我读高中。这以后就很少接触了,我们只是参加过两次初中同学会。”

侯大利道:“这一次在急诊室相遇以后,你们接触就多了起来。”

杨梅道:“黄玲玲知道我的病情,所以我就请她到家里给我换药。”

侯大利道:“为什么要请黄玲玲到家里来换药?”

杨梅略有几分羞涩,道:“这是女人的隐私。”

侯大利道:“黄玲玲知道你受伤的原因吗?”

杨梅道:“她是护士,看到我的伤,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我没有瞒她,想瞒也瞒不住。”

侯大利道:“黄玲玲看到你的伤,是否指责你的丈夫?”

杨梅道:“她很有职业道德,全程都在忙,没有指责赵代军。”

侯大利道:“黄玲玲本人是否受过家暴?”

杨梅道:“我不清楚。”

侯大利道:“黄玲玲是否谈起自己受过家暴?”

杨梅道:“没有谈过。她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男朋友。”

侯大利道:“黄玲玲和赵代军是否认识?”

杨梅道:“他们应该不认识。每次我请黄玲玲到家里来的时候,赵代军都不在家。那一次在急诊室,黄玲玲一直戴着口罩。”

侯大利道:“黄玲玲到你家里来过几次?”

杨梅道:“在我受伤的那段时间,她经常过来看我,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外面。”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聊起过赵代军吗?”

杨梅道:“这是我们聊得比较多的话题。我那些年过得不好,无人倾诉,黄玲玲是知情人,又是同学,所以我有了什么委屈,赵代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向黄玲玲倾诉。”

侯大利道:“通过与你交往,黄玲玲应该很了解赵代军。包括赵代军喜欢嫖娼这些事,黄玲玲都知道?”

杨梅道:“是的。”

侯大利道:“你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

杨梅道:“没有疏远。她平时要在医院值班,我管幼儿园这一大块,大家各忙各的工作。有时通通电话,周末在一起吃饭。后来,黄玲玲调到了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就很少联系了。”

询问过程中,杨梅谈及唐辉时,明显紧张,态度抵触,不肯多谈。当侦查员提起黄玲玲时,杨梅情绪正常,没有明显抵触情绪。

询问结束,杨梅眼睛红红地走出公安局大门。

参加询问的还有一位湖州刑警支队的女警。女警没有评论杨梅,礼貌地与侯大利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办公室。

江克扬和戴志在监控室旁观了整个询问的过程。侯大利在走道里与两人会合后,来到支队专门为专案二组提供的办公室。

江克扬道:“杨梅是在有意掩护唐辉,说不定在其心目中,唐辉就是杀死赵代军的凶手。杨梅是当事人,应该不知道程森案和高小鹏案的详情,一心只想保护唐辉。她这人不错,心眼好,重感情,就是性格有缺陷,太软弱,承担了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错误,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戴志道:“通过询问,明确了一点,黄玲玲通过接触杨梅,熟悉了赵代军的家,了解赵代军的基本情况,这给黄玲玲作案提供了很多方便。”

侯大利拿出一包烟,散给两人,然后点燃香烟,用力抽了一口道:“杨梅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黄玲玲确实熟悉赵代军的情况,这符合逻辑。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证明黄玲玲犯罪的直接证据。从现在了解的情况看,黄玲玲处心积虑地靠近杨梅。她本人是家暴受害者,却一直没有向初中同学杨梅谈起这一点,目的非常明确。”

江克扬试探地道:“杨梅是唐辉的妻子,既然她都在为唐辉掩饰,我们可否设想另外一种情况,事情真与唐辉有关。唐辉在7月7日至15日入住湖州大酒店,7月8日,赵代军就遇害。”

“唐辉与其他三个案子没有任何联系,这三起案子的作案手法呈女性化特点,另外还涉及迷药‘任我行’,唐辉作案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戴志看着侯大利朝自己竖起的大拇指,继续道,“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就是因为家暴引起的,特征明显,凡是没有这个特征的,都不在考虑范围内。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大利的意见。”

侯大利望着窗外,道:“杨梅性格有缺陷,不知道她回去以后如何面对唐辉。”

他的目光穿过云层,慢慢落到腾飞公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