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凶手要满足四个条件

听到“万秀”这两个字,程玥玥的脸色顿变,洒了一些咖啡出来。

张小舒温柔地道:“程玥玥,我们是了解情况,会为你绝对保密。”

程玥玥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咖啡,结果,牙齿碰得咖啡杯“咔咔”直响。她缓了一会儿,道:“我认识万秀。”

江克扬道:“你和万秀是什么关系?”

程玥玥断然否定道:“我们没有关系。”

江克扬道:“真的没有关系吗?这个很容易调查,希望你能说真话。”

程玥玥咬紧嘴唇,道:“我们曾经谈过恋爱,后来就分手了。”

江克扬道:“分手的具体时间?”

程玥玥道:“去年秋天,11月初。”

江克扬道:“2009年10月7日,你摔断了手,是在这事发生以后分手的吗?”

“是的。”程玥玥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表情。

江克扬敏锐地捕捉到程玥玥一闪即逝的异样,道:“家暴时,孩子在场吗?去年10月7日晚,你的孩子刚满6岁。”

程玥玥满脸惊恐之色,咖啡杯砰地摔落在地。张小舒拿了些纸巾,递给程玥玥,道:“我看过你的处方,除了桡骨骨折,后背和胳膊上有明显软组织损伤,左脸颊青肿,这肯定和摔跤没有关系。”

江克扬继续施以压迫,道:“万秀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为他掩饰。”

程玥玥的嘴唇轻微地哆嗦,道:“我早就和万秀分手了,万秀死的那天,我在我妈家里吃饭。我妈家有人打麻将,很多人都可以做证。这个事情我说过好多次,李明队长知道这事。”

江克扬道:“我们没有怀疑你杀人,别担心。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询问万秀是否有家暴行为。你是受害者,真没有必要保护一个不值得你保护的人。”

张小舒道:“你内心充满焦虑,这是负面情绪长期累积的结果。如果不解决此事,日积月累,你的生活会受到严重影响。我们都是女人,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你只有勇敢地走出这一步,敞开心扉,才能获得新生。万秀死了,他的阴影还盘踞在你的心中,让我们一起将阴影赶走。”

这一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和队里其他男性侦查员的用语完全不同,语气非常真诚,是发自内心的劝说。江克扬暗自给张小舒点了一个赞,继续观察程玥玥的反应。

程玥玥迟疑了一会儿,道:“你们能为我保密吗?”

张小舒道:“所有资料都会保密,这是我们的纪律。”

程玥玥道:“我不想到法庭做证,或者以其他什么方式公开出面。”

张小舒道:“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程玥玥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万秀是个人渣。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和他交往是我这辈子错得最离谱的事情。”

她的泪珠一串一串地往下滴落。

“我是在前年和他交往的。2008年夏天,大约是在7月,我的同事过生日,请了一桌人吃饭,万秀也是客人之一。那天,万秀带了几瓶葡萄酒。他给我们讲述如何鉴别葡萄酒和如何品尝葡萄酒,在这期间谈吐幽默,知识面广,风度翩翩。我这个人有点小资,喜欢那种看上去很洋派的生活。万秀长得还算英俊,在外人面前又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他坐在我身边,把我照顾得很好。凡是我有什么需求,没等我开口,他就能准确感应到。在晚饭结束以后,他开车送我回家,我们还互相留了电话。那时我离婚有两年多时间了,上一次婚姻留下的创伤差不多抹平了。隔了几天,万秀给我打电话,说是来了一款新酒,请我到他的酒庄品酒。

“万秀在没有暴露的时候,真的很会关心人,说话也好听,经常给我女儿买礼物,逗我女儿开心。交往一个月后,我们就同居了。同居后,我才发现万秀的财务状况有点问题。当时我沉浸在幸福中,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便积极为他出谋划策。我还利用自己的关系和职务,甚至用上了打擦边球的手段,想方设法为他筹措资金。他的企业慢慢恢复过来,外债也逐步偿还。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他结婚,还计划帮他再贷一笔款,用以壮大企业。直到有一天,我出差归来,半夜兴冲冲地回家,却发现家里有另一个女人。我吵闹了一阵,赶走了那个女人。我当时非常气愤,但还没有想到分手,只是等着万秀过来道歉。谁知他根本不道歉,完全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直接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把我完全打晕了。我躺在地上,只会哭。万秀锁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骂我。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过来道歉,用力抱住我,声称那个在家里的女人就是纯粹的好朋友。他真没有做什么,是我错怪了他,他才情绪失控。我当时为了麻痹自己,也就相信了他。”

听到这里,张小舒感到一阵肝疼:湖州三起家暴案,都是相同的戏码,先家暴,后道歉;再家暴,再道歉……直至酿成悲剧。

程玥玥说出秘密之后,便不再有顾忌。

“有人说过,家暴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我算是领教了这一点。隔了没几天,万秀去收钱,没有收到,受了气,估计还被对方打了。回家以后,万秀就如吃了火药一般,找了个碴儿,大概是说我苹果没有削皮吧。就是这一个理由,你们听起来非常可笑吧!他把我打翻在地,还用脚又踩又踢,我感觉腰都要断了,躺在地上缓了很久都没能站起来。这一次我原本要坚决分手,谁知他居然用我帮他贷款时采用的不太正当的手段威胁我。这是典型的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原本以为寓言只存在于课本上,等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才感到心痛。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万秀从此就拿住了我的把柄,只要我提分手,就威胁要把我冒充领导笔迹的事情捅出来,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这里,程玥玥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补充道:“刚才冒充领导笔迹的事情,是我记错了,没有这回事。当时我主要是给万秀找关系,是他本人伪造的材料。我很在意自己在银行的工作,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万秀真要找银行告状,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他拿住我的短处以后,从此变本加厉,稍有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手里抓住什么东西就乱打。每次我只能护住脸,免得上班时被同事发现,变成一桩丑闻。我很爱面子,在同事面前虚构了公主一样的幸福生活,害怕被揭了老底。我不该爱慕虚荣,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江克扬道:“2009年10月7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玥玥停顿了一下,道:“还是家暴,我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摔断了。”

“谁送你去的医院?”江克扬仔细研究过程玥玥在10月7日的就诊经历,知道当时救护车上有程玥玥和一个小女孩。

程玥玥讲述的家暴经历让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有了串并案侦查的条件,案情到了关键部分,江克扬格外细心,也在询问时埋了不少伏笔。

“我在外面打了120。”程玥玥说到这儿时,回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凄惨夜晚,想起幼小的女儿受到的凌辱,突然之间,无法控制情绪,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哭声中,程玥玥刹那间感觉自己的灵与肉彼此分离。灵魂脱离了肉体,飘在询问室上空,独立存在,能看清楚询问室的男警察和女警察。她的灵魂在询问室短暂停留后,很快穿越时间和空间,回到了2009年10月7日。

10月7日是女儿的6岁生日。女儿平时住在外婆家,程玥玥在周末才能与女儿小美见面。她总觉得亏欠女儿,在女儿生日当天,征得万秀同意以后,将女儿接了过来。

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想起这个决定,她都后悔得心肝撕裂般疼痛。

女儿走出外婆家时,小腿蹬着地面,身体向后倾,道:“妈妈,我不想到叔叔家里去。”程玥玥弯下腰,劝道:“你很久没有到妈妈那里去玩了,今天妈妈给你买了一个大蛋糕,吃了蛋糕,妈妈带你去看电影。”女儿道:“我不看电影,没有我们小孩的影片,我要去跳蹦蹦床。”程玥玥道:“那妈妈带你去跳蹦蹦床。”

带女儿去万秀家里,程玥玥这时依然还对万秀抱有一丝幻想。

当晚,万秀回家,见到生日蛋糕和蜡烛,笑呵呵地道:“小美满6岁了,很快啊。今天开瓶红酒,庆祝庆祝!”

看见万秀的笑脸,程玥玥还是挺开心的,道:“我们喝饮料。”

“过生日怎么能不喝酒。”万秀到酒房取了一瓶白葡萄酒,顺便又取了瓶果汁。

尽管程玥玥担心万秀喝了酒以后又出状况,但看见其兴致盎然,也就没有破坏气氛。晚七点,三人正在吃蛋糕。主任来电话称有一处重要的数据需要立刻核对,让程玥玥赶紧到单位。这是单位最近一直在抓的重点工作,省行很重视,程玥玥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赶回单位。

万秀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别担心家里,我带着小美玩。”

此时的万秀如此善解人意,就和她当初认识的那样。程玥玥有些感动,上前抱了抱万秀,主动吻他。

程玥玥在单位忙到晚上十一点。回家时,暴雨突至,电闪雷鸣,主任开车送程玥玥回到小区。程玥玥心情不错,哼着歌回到家中。进门时,她发现防盗门被反锁了,顿感异样,直觉让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敲门,没人回应。程玥玥拨通了万秀的电话,电话响过第二遍,万秀才接了电话,含含糊糊地道:“喝了酒,头有点儿昏,睡着了。”

进了房间,程玥玥看到柜子上的空酒瓶,道:“你把一瓶酒都喝完了?”

万秀回避了对方的目光,道:“嗯,有点儿状况。”他说完这句话,便关了客厅的防盗门,还用钥匙从内锁住防盗门。

万秀从来不会在房间内用钥匙锁门。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程玥玥感觉万秀神情异样,似乎在回避什么。她心中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道:“小美睡了吗?”万秀的目光由回避变得寒冷起来,自顾自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端起一杯酒。

小美坐在床角,神情充满恐惧,见到母亲进来,哭道:“我要回外婆家,叔叔打我。”小美胳膊上有两处乌青,嘴角破了一大块儿。作为女人,她忍受了万秀的家暴和威胁。作为母亲,她不能忍受女儿被万秀殴打。

“万秀,为什么打小美?”程玥玥眼中含泪,冲出卧室,压低了声音,质问万秀。

万秀放下酒杯,怒道:“你发什么疯,滚!”

程玥玥道:“你打我还不够?小美才六岁,今天她过生日,你居然打她!”

万秀站起来,重重地打了程玥玥一个耳光,骂道:“我给你脸了。”

这一个耳光极重,程玥玥摔倒在地,额头撞在桌角上,鲜血涌了出来。与万秀结识的这一段时间,程玥玥忍辱负重,活得十分痛苦。当鲜血涌出时,透过血色,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儿。女儿哭泣着跑过来,想要拉起她。长久积压的怒火在这刹那间终于被点燃,程玥玥失去理智,冲到厨房,提起一把菜刀朝万秀扑了过来。

万秀没有料到自己胯下的羔羊居然敢反抗,被追得满屋乱跑,大叫:“你不要乱来,再来我就到银行揭发你。”

程玥玥哭道:“我不管这些,今天我跟你拼了。”

万秀胳膊上被划出一条口子,所幸躲得快,伤口极浅,只是皮外伤。他见到眼前这个女人状若疯子,吓得不轻,提起椅子,迎向菜刀。菜刀砍在椅子上,急切之间拔不出来。万秀趁机狠狠地踹在程玥玥的肚子上。

程玥玥倒在地上,左手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她右手持菜刀,想用左手撑地面,结果左手传来一阵剧痛。

万秀被砍伤,怒火中烧,上前就朝躺在地上的程玥玥踢去。

如果女儿小美没有站在身边,程玥玥此时多半就会放弃抵抗,成为人肉沙袋。有女儿在身边,懦弱的母亲勇敢地挥动菜刀,保护自己。万秀被菜刀所迫,退后几步,骂道:“我要去检举,让你进监狱。”

程玥玥挣扎着爬起来,带着女儿走进里屋,关上卧室门。

室外狂风大作,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门外传来万秀的辱骂和威胁声。小美被吓傻了,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程玥玥放下菜刀,左手摔断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她站在女儿身边,无助地哭了起来。

手机放在手提包里,手提包丢在客厅,程玥玥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她不知道万秀踢开房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保护女儿的欲望让她生出了勇气。她用右手抱住女儿,从二楼窗台跳进楼下花丛中。

母女俩摔在雨水中。所幸下面植被厚,土又够松,两人都没有受伤。由于怕万秀纠缠,程玥玥带着女儿冒雨走出小区大门。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一处未关门的小店,就拨打了120的电话。

120到来了之后,程玥玥躺在救护车上,右手抓住女儿,泪如雨下。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女护士非常和气,在开始对程玥玥治疗前,拿出工作证,道:“我是黄玲玲,是急诊科护士,这是我的名字和身份证。你女儿全身都湿了,这样会生病的,我给她换件衣服。”

程玥玥哽咽道:“谢谢你,拜托你了。”

等到程玥玥治疗完毕,回到急诊科时,女儿小美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沉沉地睡去了。

女护士黄玲玲面色异常严肃,道:“你女儿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

程玥玥道:“手腕有瘀青,嘴巴破了块皮。”

黄玲玲道:“你是被男人打了吧?那男人不是你女儿的爸爸。”

程玥玥道:“你怎么知道?”

黄玲玲道:“我是护士,见得多了,你这是受了家暴。”

程玥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点了点头。

黄玲玲盯着程玥玥,过了半晌,从柜子里提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美的内裤,道:“小美的内裤上有血。我检查过,她被侵犯了。没有发现精液,应该是使用了其他东西。”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好像直接劈开了程玥玥的头骨,里面的脑浆、皮肤和血液四处喷溅。小美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的罪恶都与她无关。

黄玲玲望着痴痴傻傻的程玥玥道:“报警吧!”

程玥玥接过黄玲玲的手机,刚按了一个“1”,又停了下来,想起报警以后,自己帮助万秀作假的事情就会被银行知道,而且女儿被侵犯之事也会被外界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她更有可能会丢掉工作,甚至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女儿的名声也会因为此事受到极大影响。

黄玲玲看到程玥玥停止拨打手机,双手抱胸,冷笑起来。

“别哭了,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等到程玥玥发泄了一阵,江克扬拿了一包餐巾纸,递了过去。

由于外界声音的介入,程玥玥分离的灵与肉又结合在一起。她回到现实中,接过纸巾,擦掉眼泪,道:“就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被家暴后,倒在地上,摔断了手。我从二楼窗台上跳下去,跑出小区,让那家小超市的老板帮忙打120。”

江克扬道:“这件事情以后,你就和万秀分手了。分手以后,他没有来纠缠过你吗?”

程玥玥道:“那一次,我忍无可忍,拿菜刀和他拼命。虽然打不过他,但是他也怕了。所以,分手以后,没有再来纠缠我。”

江克扬道:“10月7日以后,你还和急诊科医生和护士有交往吗?”

程玥玥摇头。

询问结束后,程玥玥走出询问室。

张小舒送其到门口,道:“我送你回家。”

程玥玥脸上犹有泪痕,道:“谢谢张警官,我想安静一会儿。”

张小舒拿出一张小纸条,道:“这上面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想起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近期很可能还会来找你,别紧张,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电梯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程玥玥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张小舒望着电梯门略有几分出神,凭直觉感到程玥玥还藏着什么事,而这个事可能很关键。她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张小舒看了一眼短信后,来到车库。江克扬等在车前,道:“碎尸案和湖州三起杀人案如今正式串并案侦查,每天要向专案二组汇总情况,我们赶紧回刑警老楼。”

刑警老楼,侯大利正在听湖州刑警副支队长姜青贤汇报对黄玲玲社会关系以及行动轨迹的调查情况。

姜青贤道:“这两天,湖州刑警支队的同志制订了周密计划,采用了相应的技术手段,启动了对黄玲玲的调查,这是黄玲玲的家庭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