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舒轻轻撩了撩头发,道:“今天我和侯组长到殡仪馆,测量了死者的身体数据以及两个弹入点和一个弹出点的准确数据,我们提出‘一枪两孔’的设想,也就是一颗子弹,打出了两个弹入点。从现场、物证和尸体数据来看,‘一枪两孔’设想能够完美解释所有疑点。设想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我根据相关数据,请江州美术学院几位同学帮忙,制作人体模型。他们正在连夜加班,明天能够做出来。在模型没有出来之前,我给大家画图示意。”
陈阳最初听到“一枪两孔”模型时并没有认同,眉毛依然打结。
张小舒画完讲完,侯大利又进行补充。陈阳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拍了桌子,道:“张小舒很不错,‘一枪两孔’模型太精彩了,完全符合现实。各位,有没有反驳的理由?”
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复杂的案件在水落石出之后,参加案件侦办的侦查员往往会发出“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有想到”的感慨。让复杂的案件变得简单,最终找出真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中的艰辛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
参会侦查员都熟悉枪击案细节,张小舒捅破了窗户纸后,大家恍然大悟,在调查走访中感到的种种“不顺”顿时通畅。江克扬“啧啧”数声,道:“我挑不出毛病,这是最合理的分析,比原来的鉴定结论更接近事实。其实,我在调查过程中也有过类似设想,只是没有证据支撑,不敢坚持,没有深想。张小舒很不错,直指要害。”
张小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思路,只不过由我说出来。”
专案组意见基本统一,陈阳也不管宫建民是否已经休息,拨通电话,道:“宫局,专案组还在开会,他们提出了‘一枪两孔’的设想,非常有道理。”
宫建民道:“说具体一些。”
陈阳道:“钱刚开了两枪,一枪对天空鸣枪示警,找不到弹头。另一枪的弹头射穿了左手桡骨,擦过左臂内侧,再射进心脏。这个设想与现场、物证和尸检都完全符合。”
江州市公安局枪击案专案组明天要向专家组做汇报,汇报结果将决定钱刚的命运。宫建民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领导侦破了一件又一件大案要案,每一个案件都让他如履薄冰。他想起被羁押的钱刚,想起江晓英憔悴的面容,想起躺在冷藏柜里的尸体,深感责任重大,压力如山。他原本情绪恶劣,焦躁不安,听到陈阳的解释后,既兴奋又觉得不踏实,顾不得休息,急急忙忙从家里来到刑警新楼。
宫建民来到会议室,从头到尾再听了一次各组汇报,悬得老高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完全表现出来,很沉稳地道:“虽然‘一枪两孔’的说法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说服专家组还是未知数。侯大利明天代表专案组汇报,今天晚上辛苦一些,将汇报材料整理出来,明天上班时准时送到办公室,我要看,关局也要看。”他看了看手表,道:“时间很晚了,大家肚子肯定都饿了,我请客,请大家吃面,就到重案一组经常去吃的那一家。”
凌晨1点,参会诸人来到街上,找到那家深夜还在营业的面馆,每人要了一个大碗,加上满满的酸菜肉丝,呼哧、呼哧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张小舒最初小口吃面,很快就适应了大家的节奏,抛开了女生的秀气和文弱,一碗面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面条,侯大利开车送张小舒回江州学院。
马小兵望着越野车尾巴,道:“张小舒长得漂亮,干工作是一把好手,与侯大利很般配。”
伍强道:“我强烈支持侯大利和张小舒谈恋爱。这个女孩子,我瞧着顺眼。”
江克扬与侯大利接触得最多,深知其心病,道:“我看很难,田甜牺牲后,侯大利根本不和女人交往,根本不谈女人的话题。”
伍强道:“侯大利血气方刚,不可能一辈子不找女人。我觉得张小舒不错,适合侯大利。侯大利这人也不错,虽然性格孤僻了一些,但为人耿直,不整人害人。”
江克扬道:“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微妙,最初谁也没有想到侯大利会和田甜走到一起,现在回头来看,他们很合适。男女的事暂且不提,回到案子上,我个人坚决支持‘一枪两孔’的分析,这才是事实。否则,三大疑点根本无法解释。”
伍强道:“这是我们还原的事实,还得看专家组是否认同。”
每次案件发生后,侦查员通过各种证据还原事实,尽最大可能还原已经发生的事。只不过事实已经成为过去式,不可能百分百重现。在实际工作中,侦查员不仅要搜集和固定证据,还要对证据进行解读。解读就必然加入主观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说,由证据链还原的事实是不是真正的事实往往会存在争议。枪击案中,公安局专案组和检察院法医对同样的尸检结论存在分歧,这就需要更权威的专家来认定。
越野车在车流中安静行驶。侯大利随手打开音响。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如水一般倾泻而出。旋律如久违的朋友,让张小舒备感亲切。三个多月前,她还在大学校园内,时常在音乐殿堂流连忘返。参加社考后,她进入了与三个多月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节奏之中,产生了一种此江州非彼江州的错觉。
这段时间与侦查员们天天在一起,张小舒对侦查员如何开展工作有了真正的认识,对找到母亲产生了希望。只要母亲活着,总会留下痕迹,留下痕迹,就有找到的可能性。现在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母亲已经死亡,彻底在人世间消失。这也正是她听到侯大利“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这比什么都强”这句寻常话突然泪奔的原因。她的思绪与音乐完全合拍,一时之间,愁肠百结。
即将到达江州学院家属院时,张小舒问道:“你喜欢音乐?”
这是侯大利精心挑选的杨帆喜欢的音乐。当张小舒问起时,他没有明确回答,道:“随便听一听。”
张小舒道:“我一直在弹吉他,经常演奏这首曲子。我也能拉小提琴,水平不如欣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忧伤的曲子。”
侯大利不想多谈音乐,道:“今天晚上,拜托催一催人体模型,明天要用。”
张小舒道:“王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人体模型刚刚做好,送到姑父家里了。你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汪远铭杀人碎尸案是重案一组侦办的,侯大利不想在此刻与汪建国见面,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到时给我拍个照片,发在QQ里。”他拿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QQ,撕下来,交给张小舒,道:“回家后早点睡觉,明天是场决战,我们必须以事实和逻辑说服专家组。”
张小舒握紧了拳头,道:“我有信心。”
下车后,张小舒走进家属院,在门口回头,朝侯大利挥了挥手。进入大门,她拐到铁栅栏一侧,站在灌木后面,准备目送侯大利离开。
门外,越野车没有立刻开走。经历过太多女性遇害的案件,侯大利格外细心,丝毫没有马虎大意,看到张小舒进门后,在车内等了五分钟,这才离开江州学院家属院。
张小舒不知道越野车为什么不离开,站在灌木后面,等着越野车离开。五分钟后,越野车启动,最初缓缓地行驶,然后坚决地消失在车流中,淹没于黑暗。
张小舒这才回家,准确说是回到姑父姑母的家。
客厅沙发上摆放着美术学院的同学帮忙制作的人体模型。美术学院王院长住在汪家正对面,与汪建国关系极好。当汪建国提出帮忙时,王院长满口答应,将数据交给最得力的两名学生会干部。晚上10点,学生将人体模型送到了汪家。
人体模型与大型玩具熊类似,软硬适度,张小舒摆弄了一会儿人体模型,拍了几张照片,便进了里屋。以前,张小舒到江州都住在汪家,没有把汪家当外人。如今,张小舒在江州工作,长期住在姑姑家就有所不便,特别是汪欣桐必然要去读大学,自己住在姑姑家就更不方便,于是暗自有了租房子的想法。
“姐,我不想读大学,我怕一个人在外面。”汪欣桐坐在书桌前,窗帘密闭,没有留下缝隙,等到张小舒进来,忧心忡忡地道。
屋里空气不太好,张小舒有意不把门关严实,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小时候喜欢读罗宾汉,爷爷就是罗宾汉式的人物。”
“道理我懂,但还是怕。”汪欣桐双手握在一起,似乎在与无形的对手较劲,又道,“姐,今天晚上的跑步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一人不敢去,又很想去。”
张小舒工作一天,着实有些累了,却没有推辞,道:“走吧,我们换衣服。”
汪欣桐到衣柜里挑出运动衣,换上衣服。她原本想要戴上耳机,想起在夜晚戴耳机会影响观察周边情况,便放下了耳机。
跑步和音乐,是对药物和心理治疗的辅助。枪击案结束时,汪欣桐得知是爷爷为自己报了仇,精神上受到极大震撼。以前她消极面对病情,如今每当情绪滑到谷底之时,便想起爷爷为自己做的事,努力为自己加油。
汪欣桐和张小舒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在客厅遇到了刚刚回来的汪建国。
“小舒,上班的感觉怎么样?”汪建国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在家里尽量避免刻意关照汪欣桐的病情,该吃就吃,该说就说,创造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
张小舒停下脚步,道:“遇到第一个案子,一名派出所副所长开枪导致一名被拆迁人死亡,省里成立了专家组过来复核。”
汪建国道:“我今天到公安局去了。欣桐爷爷患有严重疾病,不宜羁押,年龄又超过八十二,没有什么社会危害性,取保候审流程走得差不多了,最近几天就可以回家。”
汪欣桐罕见地露出笑容,道:“真的吗?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汪建国道:“等通知,应该很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汪欣桐没有迟疑,道:“等爷爷出来时,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望着女儿和张小舒的背影,汪建国收敛了笑容。尽管父亲能够取保候审,但是父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留在世上的时间屈指可数。他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可是明白归明白,当自己要面对时,那种伤痛还是深入骨髓,难以排遣。他长叹一声:“这就是人生吧。”
家属院的小操场上,张小舒陪着汪欣桐跑步。跑步过程中,张小舒有几分走神,不时想起侯大利,暗自琢磨侯大利为什么五分钟后才开车离开。
跑步结束,汪欣桐冲洗后上床睡觉,张小舒先打开电脑,加了侯大利的QQ。随即,发过去人体模型的图片。
“模型怎么样?”
“不错,可以用。”
“那我就放心了。你还没有休息?”
“没有,在写汇报提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