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舒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臂,跟在侯大利身后,走出殡仪馆。她最初和侯大利肩并肩,只是侯大利人高腿长步子大,几步就走到前面。
望着侯大利挺得笔直的背影,张小舒有几分委屈,故意放慢了脚步。侯大利没有停步,继续大步快走,来到越野车旁,拉开车门,直接坐了上去。
张小舒能歌善舞,相貌姣好,性格开朗,从初中开始就不断收到男同学的字条,进入大学后更是成为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她在舞台上充满活力,内心实则始终处于封闭状态。少年时期母亲离奇失踪成为其心灵枷锁,外人很难突破其心防。篮球队队长秦风是最接近打开她心灵枷锁的人。在与许大光的人发生冲突后,秦风离开了江州。在送他离开的那一刻,张小舒彻底对秦风关闭了内心,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张小舒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主动敞开心扉,谁知遇到侯大利后,这个鬓间有白发的年轻男子如水中的漩涡一般,深深打动了她,对她产生了极强的吸引力。
第一次与侯大利见面是搭乘其越野车,当时在张小舒眼里,侯大利和江克扬都只是人生的过客,偶然间相遇,从此不会再见面。听堂姐张小天讲述侯大利为了初恋情人而选择当刑警的故事,张小舒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心弦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母亲失踪以来,她一直在被动等待,幻想母亲突然间推开房门,亲切地叫一声“小舒,我的宝贝”。她无数次幻想这个画面,在幻想中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幻想中看到了母亲的表情,在幻想中触摸到母亲的身体,在幻想中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在幻想中嗅到了母亲的味道。但是,每一次幻想都只是幻想,没有奇迹发生。
得知侯大利勇敢而主动的选择之后,张小舒看到了人生的另一条路,不再等待,而是主动去寻找奇迹。她学习侯大利的方法,跟随侯大利的脚步,为了寻找母亲而成为一名法医。
真正成为一名法医后,张小舒必然会与田甜的气息相遇。她坐在田甜曾经使用过的椅子上,真切地感受到田甜留下的气息和情感,也深切地体会到侯大利失去未婚妻时的痛苦,无数次为田甜和侯大利叹息。
侯大利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选择会深刻影响到张小舒的人生选择,总是稍稍远离这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新法医。
张小舒坐在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问道:“案子由我们办,专家到江州是什么目的?”
侯大利发动汽车后,答道:“除了枪击案本身的复杂性,此案的另一个关键点是市检察院。有专家参加,形成的结论相对客观,更容易让市检察院接受。”
法医部门与重案一组关系十分密切,侯大利希望没有一线经验的张小舒能快速成长,不至于误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常耐心。
回到刑警新楼,侯大利和张小舒来到物证室。
两人重新勘查物证,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验证“一枪两孔”是否成立。只要物证中有一项与“一枪两孔”有冲突,那么“一枪两孔”的模型就存在问题,不能成立。
虽然侯大利是物证室常客,头发花白的老邢还是一点都不马虎,让侯大利和张小舒在入室登记表上签上时间、名字和事由。张小舒签字后,老邢取下老花镜,念道:“张小舒,在法医室工作,新来的啊。”
张小舒道:“初任培训才结束,到法医室没有几天。”
“江州法医室是全省第一怪,连续来了三个女法医。侯大利以后当了官,不要调女法医到一线了,简直乱球整。”老邢在去年由一线调入物证室,还有四五年就退休。他放下登记本,一瘸一拐地来到里屋物证室,抱过来一个物证筐,筐上写了“钱刚枪击案”几个字以及时间、案发地点等信息。
侯大利在一身是伤的老民警面前总是面带微笑,道:“那是,那是。”
老邢道:“我和朱支约好了星期六去钓鱼,晚上别安排其他事,过来喝杯酒。”
侯大利道:“如果没有推不掉的安排,一定过来。”
老邢打了个哈欠,道:“你们慢慢查。”
侯大利戴上手套后,从物证筐里取出死者衣服,拿出放大镜观察一会儿,将衣服和放大镜递给张小舒,叮嘱道:“你要习惯随身带放大镜,这是很重要的工具。”
死者身穿过去很流行而如今很少见的腈纶衣服,腈纶纤维端有高温后形成的熔珠。这种质地的衣服让张小舒感到很奇怪,反复打量,道:“他怎么还穿这种质地的衣服,再穷也不至于。”
侯大利解释道:“老机矿厂破产,工人们都没钱。死者又是那种比较倔的人,脾气怪,穿腈纶衣服也正常。这件腈纶衣服很旧了,说明是老衣服。你注意看,死者左前臂外侧衣袖没有破损,说明射入口是直接射入皮肤,没有衣服阻隔。据现场多人回忆,当时张正虎卷起衣袖,从楼上跑来,提起铁锹就打钱刚。尸检、物证和证言是一致的。左前臂内侧的衣服出现了熔珠现象,腈纶布料在100摄氏度以上就可以形成熔珠,这说明弹出口射过了衣服。”
张小舒查看物证时还有几分紧张,担心发现与“一枪两孔”不一致的证据,观察熔珠后,笑道:“子弹穿透了桡骨,在左前臂内侧衣服留下痕迹。这处弹痕没有推翻‘一枪两孔’模型。”
胸部外衣和里面的背心也有纤维断裂及熔珠状改变,很明显是弹头高温造成的。张小舒又道:“这两处弹痕也没有推翻‘一枪两孔’模型。”
侯大利提醒道:“你再看左大臂内侧,这是大家提出来的一个疑点。”
“当时你提出的一个疑点是左大臂内侧存在的钝器伤。如果左大臂衣服也有高温痕迹,那么就能判断钝器伤是弹头留下的。”张小舒小心翼翼地找外套的左大臂内侧,只见左大臂内侧的衣服上也有熔珠现象,高兴地道,“到目前为止,模型完全符合事实,左大臂内侧有熔珠现象,冷兵器不可能形成熔珠现象。‘一枪两孔’模型,完全成立。”
衣服上留下的伤痕完全符合“一枪两孔”的推论,侯大利脸上也出现了笑意,道:“希望弹头上留下的痕迹也能符合模型。”
钱刚在菜地开了两枪,有一枚弹头留在死者身体里,另一枚没有找到。留在身体里的弹头上有明显擦痕,轻微变形。
侯大利知道张小舒不熟悉枪械,介绍道:“步枪子弹是尖头的,威力大,在近距离能轻易射穿人体。手枪子弹是圆头或是平头的,如果按照‘一枪两孔’模型,弹头先打到桡骨,再穿过身体,被肌肉组织消耗了动能,没有能够贯穿人体,形成了盲管伤。我们要查证一个问题:弹头穿过桡骨时,桡骨的硬度能否使其变形?如果能够,那就更加完美地解释了弹头出现的擦痕和变形的问题。”
张小舒道:“这个问题太专业,我真不知道。”
侯大利随即给山南政法刑侦系谢教授打去电话,咨询这个专业问题。约十分钟后,谢教授回了电话,明确答复道:“骨骼表面硬度在洛氏49左右,弹头的铜表面硬度为洛氏45,骨骼足以让弹头变形。死者曾经长期从事体力劳动,骨骼还会更粗壮一些。”
物证室里的物证全部符合“一枪两孔”推论,侯大利有了底气,道:“我们还要去殡仪馆测量死者的身体尺寸,制作一个相同体型的人体模型,在人体模型上标注入弹口、出弹口、手臂钝器伤的位置。”
张小舒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制作人体模型?”
侯大利道:“用于做侦查实验,进一步验证‘一枪两孔’模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侦查实验不能成功,那推论肯定有问题;如果侦查实验成功,因为很直观,说服专家组的难度就会明显降低。”
侯大利和张小舒随即前往法医室。走到法医室门口,侯大利脚步迟疑,在张小舒进去一会儿后,才走进以前经常来的这地方。田甜以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张小舒的座牌以及杂物,田甜的气息被汤柳替代过,如今又被张小舒所替代,变得很淡,他不禁有些难过。难过归难过,这是办公场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田甜的印迹无法永久保存。
田甜牺牲后,他一次都没有回过高森别墅。高森别墅里有太多田甜的气息,保存得很好,每次进入后,他都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思念永远没有回应,这让他非常绝望。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跟随陈阳支队长前往阳州,接到张小舒的电话汇报后,同意解冻尸体,测量数据。
得到肯定答复后,侯大利道:“解冻尸体要几个小时。你先去殡仪馆解冻尸体,晚上8点,我们再一起去测量数据,连夜找人制作人体模型。”
张小舒道:“那我坐出租车到殡仪馆。”
侯大利道:“法医室的车在车库,你开车去啊。”
张小舒有些尴尬地道:“我不会开车。”
对侦查员来说,开车是基本技能,侯大利完全没有想到张小舒不会开车,道:“那我送你过去吧。你得赶紧去拿证,不会开车,很不方便。”
前往殡仪馆比较方便,但是从殡仪馆出来后经常遇不到出租车,张小舒也就没有矫情,乘坐侯大利的越野车前往殡仪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张小舒望着窗外快速退后的街景,脑里浮现田甜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场景,暗想道:“田甜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肯定会和侯大利谈笑风生。侯大利年纪轻轻,说话一本正经,脸上没有笑意。这人缺乏幽默细胞,难怪生活如此无趣。其实这也不怪他,初恋情人遇害,未婚妻牺牲,不管是谁遇到这两次打击,都肯定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即将到达殡仪馆之时,侯大利自言自语道:“哪个地方可连夜做人体模型?时间太紧,很难。”他习惯性地准备将这项任务交给江州大酒店总经理顾英,谁知手还没有碰到电话,张小舒接口道:“我能找到地方。江州美术学院有一个工作室能做服装,我认识工作室的王老师,还比较熟悉,可以请工作室帮忙,应该能行。”
侯大利道:“真行吗?”
张小舒道:“行。”
侯大利道:“那我就把任务交给你。如果有困难,提前跟我说。时间很紧,我们的准备工作要尽量完美。”
行走在殡仪馆,轻微的脚步声在略显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张小舒在医学院读书时习惯了停尸房福尔马林的味道,甚至还有胆大的女生在最热的夏天跑到停尸房蹭空调。而殡仪馆自带三分阴冷之怨气,设施设备又冷又硬,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在此蹭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