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认为长青铅锌矿收购案、长青国资委副主任唐国兴交通肇事逃逸案有密切关联,可以继续调查交通肇事逃逸案,这和龙新东案没有关系,也就不算违纪。”
侯大利猛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脑袋,道:“师父果然是师父,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不能再调查二道拐黑骨案,但是调查发生在长青县的交通肇事逃逸案,完全和龙新东没有关系。”
交通肇事逃逸案由长青县刑警大队侦办,按照管辖原则,支队在认为必要的时候,可以侦查县大队管辖的刑事案件。
朱林道:“我提醒你一点,在调查交通肇事逃逸案时,只要发现任何与龙新东有关的线索,你就必须停止往下追查,将线索交给打黑除恶专案组。这是纪律,你不能违反。”
回老楼前,侯大利心情着实郁闷,朱林一番话吹散了心中迷雾,只觉神清气爽,如三伏天吹了空调,冬天有了地暖。坐在三楼资料室,他想起朱林安排的排爆训练,心道:“师父即将退休,若不是出于公心,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思培养专案组的成员。我到了退休年龄,能否保持师父这份境界,还真不好说。”
人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崇高的一面,也有卑微的一面,朱林不例外,侯大利也不例外。朱林在临退休时还想着培训专案组成员,增加了崇高的份额,减弱了卑微一面,值得尊敬。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105专案组负责的七件命案积案已经侦破了六件,只剩下杨帆案。若是王永强不是凶手,谁是凶手?这是一个线索极少的案件,侯大利空有“神探”的绰号,同样一筹莫展,只有耐心等待线索出现,而线索有可能出现,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经过了十年岁月洗礼,侯大利已经能够在面对杨帆案时内心不起大波澜,相对平和,更加理智。
对于牺牲在歹徒枪口之下的未婚妻田甜,侯大利则时常陷入难以排遣的思念之中。侯大利和田甜原本即将结婚,共同度过人生,谁知无法预料的命运再次显示其狰狞的一面,将他幸福平静的生活打得粉碎。这一次他连敌人都没有,想反抗都没有机会,只能独自承受痛苦。
即将下班的时候,侯大利接到黄小军电话。
黄小军在电话里尽量保持平静,可是仍然透着兴奋:“我们说服了唐光宪。今天下午,唐光宪的妈妈要到外公家里吃饭去,明天才回来,这是到家里去的好机会。”
侯大利道:“好,我很快就过来。”
江克扬得知此消息,道:“黄小军和王夏真有点办事能力。但是,组座,二道拐案子已经交给了打黑除恶专案组,这是涉密的,我们不能再参加了,否则就要违纪。”
侯大利用非常平淡的口气道:“我们是去侦办二道拐黑骨案吗?错了,我们是在办案过程中发现了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的线索,这和龙新东没有任何关系,不算违纪吧?而且就算违纪,也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如果你有顾忌,不愿意去,可以明确提出来。”
交通肇事逃逸案确实和龙新东案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江克扬竖起大拇指,道:“组座,你厉害。能够到一组来的人都没有孬种,走吧。”
从江州到长青县只有半小时车程,越野车停在县政府机关老家属。为了不引人注目,黄小军独自出门,接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夏艳家里。
“王夏有一名初中同学在长青中学读书,她通过这个关系找到了唐光宪。唐光宪成绩还行,容易沟通。听了我们两家的遭遇后,他彻底放下戒心,同意配合。”黄小军带着侯大利和江克扬走进小区,来到稍显老旧的家属院。
侯大利道:“这是政府家属院?保安形同虚设。”
黄小军道:“这个政府家属院修得很早,真正当官的都没有住在这里,平时管理得不好,还不如那些商业小区。”
侯大利环顾四周,道:“夏艳提到过家里进了贼,看小区情况,还真有可能。”
室内,王夏听到门铃声,透过猫眼朝外望了一眼,见到黄小军的脸,迅速开门。唐光宪是典型高中生模样,身穿长青中学校服,嘴唇上有淡淡的胡须,见到来人颇为拘束。王夏道:“这是大利哥,我们都叫大利哥,你也叫大利哥。”
唐光宪满脸青春痘,叫“大利哥”时满脸通红,青春痘个个鲜红透亮。
侯大利没有多说废话,道:“你爸爸有没有工作日志,平时有没有记笔记的习惯?”
唐光宪摇头道:“我那时还小,不知道。”
侯大利道:“我要看一看你爸爸的东西,包括影集、笔记本、电话本、手机,凡是与你爸爸有关的东西,我们都要看。”
唐光宪带着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卧室,拉开抽屉,道:“这是我爸的抽屉,从来没有动过,还保持原来的样子。”
抽屉里放着笔记本、木盒子、小影集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小木盒子里装有部队里的旧帽徽和领章,还有老式红色长方块的领章,以及在部队的出入证、转业证等。小影集里全是与部队有关的相片。笔记本则有在部队上的笔记本以及转业回地方的工作笔记。唐国兴的笔记没有规律,有时接连几天都记,有时隔了许久才写一篇,数量不多。与长青铅锌矿的记录只有一条,内容极为简单:明天准备到长青铅锌矿实地去看一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侯大利把笔记本递给江克扬。
江克扬看罢这一条日记,道:“这是车祸前四十三天。后面没有了?”
“后面有几页在谈国资委日常工作,还写了一点家事,没有太大参考价值。”侯大利又问道,“国资委的老通信录上有你爸的手机号码,他的手机在哪里?”
唐光宪道:“我爸的手机平时放在提包里,提包被抢了,手机也没有找回来。”
侯大利道:“当时有没有通话清单?”
唐光宪道:“我不知道。”
侯大利又道:“除了这个柜子,家里还有你爸留下来的东西吗?”
唐光宪拉开衣柜,道:“我妈和我爸关系好,从不吵架,爸爸出车祸后,我妈保留了爸爸的衣服,有一件衣服发了霉,妈妈都不准洗,说是洗了就没有了爸爸的味道。”
侯大利道:“没有洗过?我看看。”
唐光宪把爸爸的衣服从衣柜里抱出来,让侯大利和江克扬逐一检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到了晚上八点还没有查完。王夏给大家煮了鸡蛋面,撒了葱花,又挑了些猪油,味道很传统。到了晚上九点,侯大利和江克扬检查完唐国兴遗留下来的所有物品,一无所获。
离开唐家时,侯大利叮嘱道:“这件事情不能惊动你妈,免得刺激她。你有了新线索,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唐光宪眼中带着渴望,道:“大利哥,能抓到凶手吗?”
侯大利道:“办案来不得半点虚假,有线索才有可能破案。我们会努力争取,但是不能说大话,更不能给你承诺。”
侯大利等人下楼后,王夏又特意在唐家停留了几分钟,安慰道:“你要相信大利哥,他是江州最厉害的警察,没有之一,就是最厉害的。我爸遇害后,我和奶奶都丧失了希望,后来江州成立了专门破老案子的105专案组,大利哥真的抓到了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你不要放弃,再仔细想一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越野车朝回开,江克扬主动开车,说是要体验开豪车的感觉。
黄小军道:“唐光宪爸爸去世的时候,他还在读小学,很多事情模模糊糊。他觉得父亲是被人害的,其实是他妈灌输给他的想法。”
“小军读刑侦系,算是半个同行。唐国兴遭遇车祸,线索很少。如果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我们会放弃这条线,这可能会让唐光宪失望,你们要安抚其情绪。”江克扬停了停,道,“如果唐光宪嘴巴不严,让他妈妈知道了今天的事,说不定又要起波澜。到时闹起来,我们还得承担责任。
王夏道:“唐光宪发了誓,绝不给他妈妈说起这事。”
“但愿如此。”在江克扬这类老侦查员眼里,发誓是靠不住的,有无数情况可以演变成特殊情况,将誓言戳成筛子。
侯大利没有说话,靠在座椅上,陷入沉思。
车将至江州城,唐光宪的电话追了过来:“小军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爸出车祸时用的是新手机,老手机换给我妈用。他出车祸后,我妈又买了一个新手机,把我爸的老手机存了下来。我爸老手机有一些短信,我妈经常翻看他们的短信。”
越野车立刻掉转方向,径直开往长青县。唐家餐桌上摆了一部老手机,是几年前的老款。唐光宪道:“这是我妈最看重的东西,平时放在我妈卧室的衣柜抽屉里,是用盒子装起来的。你们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带走。我给手机充了电,能开机。”
侯大利道:“王夏读短信,黄小军记录,内容要准确,来电是谁、短信时间都要搞清。不要怕麻烦,绝不能遗失任何信息。”
王夏读短信的声音响起,黄小军飞快记录,侯大利和江克扬凝神细听。绝大部分短信是夏艳发给自己先生的,多与生活有关,比如:晚上回家,带把面;少喝点酒,别这么老实;你儿在学校惹祸了,我去见了家长……
父亲逝去的时候,唐光宪还在读小学,数年时间冲淡了他对父亲的记忆,王夏轻言细语读出往日一条条带有时间的短信,往日时光顿时在记忆中复活。唐光宪想起了素来乐呵呵的爸爸,再次意识到这辈子永远见不到他了。以前他很少如此想,在王夏的声音中,这个念头如炸弹一样爆炸开来,让他胸口堵得难受。
老式手机容量有限,可以存储的短信数量和2010年的智能手机相比差得太多,很快就读完。在最后几条信息里,有两条信息吸引了侯大利和江克扬的注意力。
一条是:唐主任,我是小王,昨天见过的,我有事给你汇报,很急。
另一条是:唐主任,我到楼下了。
出现命案时,最后的接触者、最后几个打电话者往往会被列入怀疑对象。由于这是旧手机,所以县刑警大队没有看到这几条信息。
侯大利道:“这个小王,你认识吗?”
唐光宪摇头,道:“我那时还在读小学,和爸爸的同事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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