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单独和你聊几句。你放心,以你的身手,就算我不戴手铐也不是对手,何况如今我戴了手铐,又没有武器。”侯大利一直在观察石秋阳的神态,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石秋阳是连环杀手,心胸狭隘,其行为还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石秋阳沉默了一会儿,道:“别玩诡计。”
侯大利后背全部被汗水打湿,脸上有大颗汗珠。三个人质尽量挪动身体,不愿意和年轻警察靠得太近。
“为什么流汗?”石秋阳说话时,手枪枪口提着侯大利。
黑洞洞枪口给了侯大利极大压力,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迸出来,他强自镇定,实话实说道:“害怕。”
石秋阳眼神飘忽,道:“你也害怕。”
“当然会害怕。”侯大利咬了咬牙,借此克服恐惧,道,“我和你其实颇有渊源。很早以前,你参加城市运动会,投弹冠军,打破城运会纪录,当时我就是你的观众。你当时代表银行系统。”
在投弹场上所向披靡,这是石秋阳人生的巅峰时刻之一。石秋阳没料到眼前警察还记得当年事,道:“那时我还年轻,你几岁?”
“读小学。”说了几句话,侯大利渐渐平静下来。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抛出第一个秘密武器,用此获取石秋阳好感:“我们还有另一次交集,请打开手机。这是你妹妹被害现场,我也在场。”
石秋阳眼睛一下就变得通红,挥拳连续猛击侯大利脸部。鲜血飞溅,侯大利倒在地上,金星在脑中乱转。侯大利中枪的伤口复发,身体蜷曲,呼吸艰难,眼见石秋阳举着枪口顶在自己额头上。“砰砰”的拳击声在指挥中心响起,重重地敲到指挥员心脏上。省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真请示道:“很难说服,动手吧。”杨副厅长面沉如水,道:“再等等。”
石秋阳瞬间翻脸,双眼血红,如恶魔一般。手枪已经顶在头上,事已至此,侯大利反而平静下来,道:“当年,我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是我抓住杀人凶手。我的手机里有警方保存的当时录像视频,截取的是后面部分。”他抬起头,寻找石秋阳的目光,与之对视,道:“请看一看视频。”
枪声没有响起,继续传来对话声,指挥中心几乎凝结的空气似乎又开始流动。
手机里的视频如魔盒,让石秋阳无法拒绝,最终还是打开视频。视频对石秋阳来说如噩梦一般,当看到妹妹躺在地上之时,他浑身发抖,如筛糠一般,自语道:“旁观者罪有余辜,如果有人站出来,我妹妹不至于死得这么惨。”
侯大利弯着腰,如虾米一样躺在地上,大声强调道:“我当时从那里路过,看见有人行凶,就冲了过去,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我!你看看,我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奋勇冲上前的年轻人。定格画面后,石秋阳将手机拿到侯大利脸前进行比较,虽然时隔数年,侯大利相貌有变化,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是一个人。他收起手枪,默默观看视频,看了三遍以后,又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另外三个人质惊恐地聚在一起,努力远离年轻警察。他们担心这个警察会激怒眼前这个凶手,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侯大利试着坐起来,石秋阳没有干涉。侯大利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道:“当时你没有看到这个视频吗?”
石秋阳握紧手机,冷冷地道:“看到这个视频又如何?这个视频只能证明你的事,没有办法抹平前面那些人坐视我妹妹被杀的事实。”
侯大利试探道:“给我一张纸,擦擦鼻血。”
石秋阳没有回应这个要求。
“我其实和你有相似经历,挺能够理解你。我的女朋友,就是在视频里跟着跑的那个漂亮女孩,莫名落入世安河。若是真能抓到那个凶手,我也会违犯法律,对那个人施以私刑。”
这句话真不是假话,侯大利找到石秋阳杀人原因之后,经常在夜间揣摩石秋阳的心态。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想违犯法律,大开杀戒,为杨帆报仇。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己。在现实生活中,他选择当警察来追查真凶,而不是滥杀无辜。
石秋阳重放了一遍视频,突然间有些发愣,再放了一遍视频。他转身走到桌前,抽出几张纸,递到侯大利手边。
侯大利和石秋阳的交锋只是短短几分钟。对指挥中心来说,这几分钟无比漫长,特别是从监控手机听到击打声音时,所有人的心脏都收紧了,神经绷紧到极点,几乎不能呼吸。负责现场指挥的副总队长刘真已经作好了下令强攻的准备。
侯大利擦掉鲜血,汗珠却再次狂涌而出。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刘菲怀孕了。”
石秋阳身体顿时僵住,猛地转身,道:“你再说一遍!”
侯大利道:“刘菲怀孕了!”
石秋阳将手枪上膛,顶在侯大利太阳穴,双眼似乎在喷血,大吼道:“我要和刘菲通话,若你说谎,我打死你。我杀了这么多人,再杀一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侯大利大声道:“手机视频的第二个文件,你看吧。”
第二个文件正是当初田甜给刘菲验孕的视频。视频没有经过加工,刘菲所有表情都是真实的。石秋阳看过视频以后,知道此事不假。他提着手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来转去。
侯大利劝道:“你是杀人重犯,不可能跑掉,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击毙。现在科技如此发达,锁住你后,你真跑不掉。”
“住嘴!”石秋阳青筋暴露,双眼闪出凶光。他慢慢举起手枪,对准年轻警察的脑袋。
成败在此一举,侯大利闭着眼,等待最后结局。在脑中,他回放起与杨帆在一起的画面,所有画面如此清晰,如刚刚发生一样。这在很长一段时间让他生不如死,可是在最后关头,这些清晰画面却让他心情平静下来。他在心中道:“别了,田甜。杨帆,我来陪你。”
“我要和刘菲通话。”石秋阳突然将手枪收了起来。
指挥中心所有人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
很快,刘菲电话打了进来。
“你知道真相了,小菲?”打电话时,石秋阳态度很是温和。
刘菲身边皆是警察,还有专门从省厅过来的心理辅助人员。经过耐心的思想工作,刘菲心情平静下来,道:“我知道真相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你。”
石秋阳道:“怀孕了吗?”
刘菲道:“怀上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生下他。”
石秋阳道:“你身边有警察?”
刘菲道:“有警察。不管有没有警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会生下这个孩子,让他姓石。”
石秋阳泪水如注,无法停住,最初是哽咽,随后是狼嚎一样大哭。哭声通过无线电传到刘菲耳里,她的泪水如倾盆大雨。石秋阳停止哭泣之后,拿起手机再次观看了视频,终于,他清楚地说道:“我投降。”
指挥中心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紧紧盯住监控器。屋内静悄悄,只能听到无数心脏怦怦跳动。过了一会儿,电话响起,侯大利道:“石秋阳投降了。手枪在我手里,他被反铐。人质已经出来。”
副总队长刘真下达命令,参加强攻的特警小组立刻出现在屋门口。当人质和石秋阳先后出现在家属院楼门洞时,在场所有参战人员无论老少都跳了起来,也不管职务高低,互相拥抱。
田甜从救护车里拿过医药箱,朝侯大利奔去。
侯大利脸颊被石秋阳重拳打出一个大口子,鲜血顺脸颊不停往下流。田甜拿起手术刀解剖尸体从来不手软,今天给爱人处理伤口,却觉得手在抖、心在疼。
省厅领导、江州公安局领导、秦阳公安局领导一起走过来,轮流过来与侯大利握手。关鹏用力握着侯大利的手,道:“你是好样的,是真正的刑警!”
侯大利是全省顶级富二代,虽然在警队表现一直还不错,但是关鹏一直心存疑虑,并没有真正将侯大利当成骨干刑警。经此一役,他视侯大利为值得信任的江州刑警。
石秋阳走上警车,朝正在处理伤口的侯大利看了一眼,然后闭目养神。
侯大利和石秋阳对视一眼,问田甜道:“刘菲是真心要给石秋阳生孩子,还是应付这件事情?”
田甜道:“应该是真心的吧,哭得稀里哗啦。人是会变的,石秋阳必死无疑,到时孩子能否生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你被打得这么惨,差点丢了命,我怎么感觉你居然还有些同情石秋阳?”
侯大利道:“我一点都不同情石秋阳。他的性格有重大缺陷,不是真男人,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歹徒。”
田甜道:“那你为什么关心刘菲是不是给他生孩子?”
侯大利道:“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刘菲答应生这个小孩子。石秋阳这人虽然凶残,对家人特别是小孩子还是挺好的。任何人都有优点,但是这个优点不能掩盖其凶残本质,更不能把责任推给社会。这就是人格缺陷导致的悲剧。”
侯大利脸上鲜血直流,惨不忍睹。田甜着实心疼,道:“李阿姨让我们回家吃饭。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前一次中枪,我妈就吓得够呛,这一次不能再吓她了。我们直接回江州过二人世界。人生有太多意外。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完成被打断之事。”这一次做人质,危险性很高,生死全部掌握在石秋阳一念之间,侯大利此刻有强烈的劫后余生之感。
田甜脸微红,充满甜蜜,道:“你枪伤没有好,又被打得满脸花,还想着那事。我看着你的丑样子,恐怕都会失去兴趣。”
侯大利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若不是现场还有其他人,田甜肯定会扬起拳头打两下。
两人正在说话,杨副厅长走了过来,与侯大利握手,仔细询问伤情,给予侯大利高度评价。
侯大利知道省厅杨副厅长认识父亲,道:“杨厅长,这事能不能不要宣传?我父亲若是知道我去交换人质,恐怕会气得和我断绝关系。”
杨副厅长道:“我们有宣传纪律,会掌握分寸,你不用担心。”
凡是效益不好的厂矿,闲人都多。铁江厂不景气,家属院就聚焦了大量围观群众。抓住石秋阳以后,公安人员迅速撤离。
“杨帆落水案”的真相
侯大利不愿意回到阳州听父母啰唆,直接回江州,先到江州第一人民医院换药,然后去了高森别墅。
车到半途,侯大利道:“我想到蒋昌盛、王涛和赵冰如家里走一趟,告诉他们案件侦破的消息。”田甜劝道:“你脸上全是伤,等伤好了再去。反正发案这么久了,晚两天告诉他们也没有关系。况且没有正式结案,最好不要由个人通知事主。”
侯大利道:“他们等这个消息很久了。说句官样的话,迟到的正义是打折的正义。我等不及了。”
汽车掉头,过了世安桥,沿村级小公路直到蒋家。蒋昌盛老婆在院子里切菜,见到来人只是抬了抬眼皮,继续忙自己的事。
侯大利走到蒋昌盛老婆身边,调匀呼吸,道:“抓到杀人凶手了。”
蒋昌盛老婆对侯大利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反应。
侯大利加重语气,道:“抓到杀害蒋昌盛的凶手了。”
蒋昌盛老婆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不停喃喃自语,又抹眼泪,转身进屋。不一会儿,蒋昌盛老婆带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年轻男子走到院子。
侯大利看到萎靡不振的男子,皱眉道:“你回来了?”
蒋昌盛儿子如斗鸡一样,道:“戒毒所不可能关我一辈子。抓到杀人犯了,能赔我们多少钱?这个钱是警察出,还是那个杀人犯出?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懂法,就把我们的钱贪污了。”
侯大利火气一点一点上来,道:“你们不想知道蒋昌盛为什么遇害?”
“知道了有屁用。”蒋昌盛儿子见到来者脸色不对,态度稍软,又问了一句,“是啥事嘛?”
侯大利再也不想理会这母子俩,转身就走。蒋昌盛儿子跟在身后,追问道:“警官,到底赔不赔钱?”侯大利断喝道:“滚!”蒋昌盛儿子从戒毒所出来不久,对警察还有几分畏惧,不敢去拉车门,在车下大喊:“警察骂人了,警察骂人了,当警察是了不起!”
上车以后,田甜对胸口不断起伏的侯大利道:“到不到王家和赵家?”侯大利气鼓鼓地道:“去,为什么不去?”田甜安慰道:“他是吸毒人员,脑袋不清醒,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先到王涛老婆家,还是王涛妈妈家?我看真正记住王涛的就是王涛妈妈和女儿。”
侯大利是年轻刑警,破案以后,心中还有受害者对侦办刑警感激的画面。走了第一家,现实与理想还真不一样,他有些气闷,道:“王涛老婆家顺路。”
敲开王涛家门,王涛老婆见到两个年轻警察,站在门口,堵住门,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真的没有隐瞒。实话跟你们说吧,我老公不喜欢你们来找我。”
侯大利不想说话,闭嘴不言,神情不快。
田甜道:“我们抓到杀害王涛的凶手了。”王涛老婆愣了愣,道:“什么?”田甜道:“抓到凶手了。”王涛老婆道:“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谁?”
田甜用最简洁的语言叙述了整个过程。
王涛老婆脸上似乎有了笑意,笑意很快变成哭脸。她猛地转身进屋,用力关了房门。房门发出巨大声响,差点撞到田甜鼻子。侯大利站在门口,自嘲地道:“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田甜把食指放在嘴唇,指了指屋内。屋内响起奇怪的声音,如大风吹进山洞,声音尖厉,不断拔高,然后突然中断,再重新响起。“妈妈,你别哭,我扶你到沙发去。”屋内传来王涛女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王涛女儿出现在门口。她泪流满面,情绪控制得挺好,道:“叔叔、阿姨,请进。”
王涛老婆屈腿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一直在号啕大哭。在女儿的劝解下,十来分钟后,她才慢慢停止大哭,坐直了身体,对两位警官道:“我的命太苦了,王涛死得太冤。”
她平静下来后,问了一些细节。等到第二任丈夫回家后,王涛老婆擦干眼泪,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
离开王涛家,侯大利和田甜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来到车边,田甜用手轻抚侯大利的伤口,幽幽地道:“为了抓石秋阳,牺牲了李超,你距离牺牲只有半步。可是,他们都没有问你脸上的伤口从哪里来的。”侯大利道:“我们破案,不是为了获得他们感谢。”田甜道:“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得到感谢。”
王涛女儿急匆匆跑了过来,怯生生地道:“叔叔、阿姨,我想陪你们到奶奶家里去。我希望你们能到奶奶家,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爸爸的就是奶奶,还有我。”
王涛女儿带着两个警察进了屋。王涛母亲看见孙女红肿的眼睛,似乎有了预感,抓住椅背,支撑住身体,道:“警察同志,是不是有消息?”
侯大利道:“抓住了凶手。”
王涛女儿搀扶住奶奶,未语泪先流,道:“我爸死得好冤。”
“天哪,天哪!”王涛母亲得知事情因果,双腿发软,身体往下坠。
王涛女儿扶住奶奶,让其坐在椅子上。
王涛母亲用手扶住额头,道:“夏儿,给叔叔阿姨煮糖水蛋。”王夏很乖巧地到厨房煮糖水蛋。王涛母亲身体突然下滑,跪在地上,就要给侯大利和田甜磕头。
侯大利和田甜同时上前一步,挽住王涛母亲的手。田甜劝道:“阿姨,使不得,破案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王涛母亲道:“抓到凶手,我死了可以闭眼了。”
王涛母亲被扶起来以后,左手抓住侯大利,右手抓住田甜,对孙女道:“夏儿,快给叔叔、阿姨盛糖水蛋。”
王家客厅茶几下摆放着王涛用过的物品,墙上挂着王涛各个年龄段的相片。王涛母亲望着儿子小时候的相片,大颗浊泪滚动而出,解释道:“今年春天太潮了,我把儿子的东西拿出来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