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阳的软肋
国龙宾馆里,侯大利得知父亲的决定心情复杂起来。这些年来,父子俩渐渐陌生,如两条轨道上的列车,越走越远。
田甜拿着药走过来,道:“在想什么?”
侯大利接过药,丢进嘴里,摇了摇头。
田甜坐在侯大利身边,陪着他看窗外,窗外是阳州城区,有许多高楼,高楼之下是繁华街道,世人如蚂蚁一般在街道上匆忙行走。
侯大利提振情绪,道:“我们从高处往下望,看到的都是美景,其实美景下面就有黑暗。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光明和黑暗就并存,我们要让光明多一点、黑暗少一些。”
田甜意外地望了侯大利一眼,道:“你平常不会说这些话。”
侯大利握住田甜的手,道:“平常不说的话也有可能是真话。每个人都有很多真话,得分不同场合说出来。刚才那番话,如果换到其他场合就往往会被认为是大话、空话。人们往往会用比较现实甚至庸俗的说法掩盖心中的光明。每个人心里都有崇高和低俗的一面,这两端的真话,都不能在公共场合说起,队里也算是公共场合,所以只能说些不那么崇高又不那么低俗的话。”
田甜挪了挪椅子,头靠在侯大利肩膀上,道:“我用手术刀了解人体构造,这方面我比你强。思考人生,你比我强。”
侯大利沉默了一会儿,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田甜道:“你和侯叔谈了什么?他的脸色不对劲,你的情绪也不好。”
“还是老问题,想让我回去接班。”今天父亲谈到这个问题时提出了很尖锐的会伤害到三口之家的观点,侯大利情绪低落来源于此。他没有在田甜面前谈及这个敏感话题,只做简化处理。
这是无解之题,田甜没有多问,道:“我和李阿姨看了相册,里面有杨帆相片,她真漂亮。”
“我和她从小就在一起,漂亮当然重要,这是男女吸引的重要基础。但是,我和她的感情不仅是恋人关系,属于超越恋人的亲人关系。我得承认,仅仅有亲人关系,若是没有恋人关系,我也不会念念不忘,一直想着复仇。”在很久以来,杨帆都是侯大利身上的一道不能触碰的伤口,除了案子以外,他将对杨帆的情感紧紧封住。田甜是走进这块封锁地的唯一一位局外人。
侯大利有伤,不能久坐,在田甜搀扶下进入卧室。
侯大利睡下,田甜正要出卧室,侯大利道:“我是伤员,需要你就近照顾。”
以前假扮夫妻时,为了安全起见,侯大利和田甜曾经同床异被睡了一段时间,如今钓鱼任务结束,近距离在一起就有另外的含义。
田甜的脸顿时红了,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了。”
侯大利道:“我想你睡在身边。”
这是一句毫无技术含量的话,目的非常直接,却一下打动了田甜。田甜到柜子里拿了另一床铺盖,放在床上。
正在此时,电话突然响起。
侯大利俯身接过电话,脸色越来越严肃。
“什么事?”
“抓捕组在秦阳找到了石秋阳。石秋阳反侦查能力挺强,发现了准备收网的抓捕组。他劫持了一个人质逃跑,现在被围在铁江厂一个家属院六楼。人质除了挟持的一个女人以外,还有一家三口,爷爷、婆婆和小孙女。指挥部问你的身体情况,如果身体能撑得住,希望我们尽快到秦阳,提供咨询,协助谈判。”
听到石秋阳逃跑,侯大利腾地站了起来。
“抓捕组发现这么凶悍的连环杀人凶手,就应该马上击毙,居然还让他跑了。”侯大利套上安全带,忍不住抱怨。
“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石秋阳如今被堵在铁江厂家属院。石秋阳携枪闯进一个老工人家里,老工人夫妻俩都退了休,有一个五岁孙女在家。他为了阻止警方进攻,从窗口扔出两颗燃烧弹,开了一枪。燃烧弹估计是就地取材制作的。”
“石秋阳不想活了,要鱼死网破。”侯大利听得直磨牙,没有询问狙击手的情况。既然指挥部要调105专案组,那么肯定没有狙击条件,或者是狙击条件很差。
朱林电话打了过来,道:“我正朝秦阳赶,你研究石秋阳最深,对他最了解,他有什么心理软肋?”
侯大利道:“让我想一想。”
过了几分钟,朱林又打电话过来,问:“想好没有?”
侯大利道:“正在想。”
隔了几分钟,朱林再打电话,道:“时间就是生命,必须马上提出准确有用的观点。若是谈判不成,为了防备石秋阳狗急跳墙,特警只能强攻,屋内几人的生命安全难以得到保障。”他缓了缓口气,“你仔细想一想,我暂时不打电话了。”
侯大利将头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有关石秋阳的画面一页一页在脑中闪现。第一个画面就是多年前在城市运动会上投弹的画面,当时的石秋阳如此年轻,充满自信和活力。
第二个画面则直接跳到了女孩被杀的场景。出现这个画面时,侯大利脑中出现了杨帆的画面,他为了不干扰对石秋阳的思考,强行将杨帆画面关闭。
这是石秋阳命运的转折点,第三个画面就不再是侯大利脑中的形象,而是通过刑警卷宗复原的画面,石秋阳在世安桥附近袭击了蒋昌盛……
第七个画面是从资料中得来,石秋阳女儿最后病逝的场景。石秋阳女儿与病魔进行了搏斗,感动了很多人,也鼓励了许多同样生病的孩子。后来就是石秋阳在女儿病床前痛哭流涕……
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田甜递了一支验孕棒给刘菲,验孕棒显示出两条线。
尽管越野车价值百万,行驶起来如行云流水,非常平稳,可是侯大利重伤未痊愈,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仍然牵动伤口,即将到达秦阳时,他呼吸变得困难。田甜是法医,对途中的问题早有防备,提出药箱,紧急处理以后,再继续前往指挥中心。
105专案组全体成员分乘三辆车,紧急前往秦阳公安局。朱林最先到,其次是葛朗台和樊傻儿,侯大利和田甜从省城阳州出发,最后到达。
省厅老朴早就等在门口,抓着侯大利胳膊,走进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小会议室有省厅主管刑侦杨副厅长,刑侦总队、江州公安局和秦阳公安局的领导。侯大利走进小会议室,立刻成为全场焦点。
局长关鹏问道:“案情清楚了吗?”
侯大利点头。
局长关鹏紧接着道:“窗帘紧闭,狙击手无法瞄准。屋里是老弱妇孺,石秋阳丧心病狂,谈判人员正在和石秋阳通话,无法有效说服。105专案组最熟悉石秋阳的情况,他的弱点在哪里?”
谈判组号码是警方公布给石秋阳的,只要能对话,就有希望解决问题。石秋阳使用的手机是被劫持女子所有,目前为石秋阳掌握。
侯大利在车里已经理清了思路,道:“石秋阳总体内向,一般不惹是生非。从神经类型分类是集中慢,分散也慢,对过去的不快铭刻在心,久久不忘。外来侵害危及生活、家庭、婚姻、财产时,容易滋生仇恨心理,严重的就是极端仇恨心理……”
关鹏打断道:“弱点在哪里?”
侯大利道:“纵观石秋阳一生,其人生转折点两次,一次是妹妹遇害,另一次是女儿病亡。这是他的核心软肋。”
老朴道:“谈判组掌握了石秋阳女儿留给石秋阳的音频。原本准备播放,攻心为上。反复商议后,觉得这又可能刺激到石秋阳,暂时没有播放。”
侯大利吃了一惊,道:“千万别播。石秋阳最忌讳此事,若是提起女儿,有可能刺激到他,火上浇油。”
老朴道:“你有什么主意?”
侯大利正要谈自己的想法,石秋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给我准备一辆车,加满油,车上装五十万现金,不能连号。我开车离开后,你们不能跟随,到时我会陆续放人。如果不答应,那就同归于尽。让杜丽赶紧离开,若是她继续留在现场,我数一二三开始杀人。”石秋阳语速很快,不等谈判组对话,猛地挂断电话。
侯大利前往秦阳之时,谈判组已经将石秋阳妻子杜丽接到铁江厂。当杜丽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来之时,石秋阳反应非常激烈,将小孩推到窗边。他为了躲避狙击手,藏在小孩身后,威胁说再听到妻子说话,就将小孩推出窗外。
经过数次较量,谈判组对油盐不进的石秋阳没有太好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坐在一旁的省厅技侦工程师道:“厅长,我们监听到一段对话,很急。”
小会议很安静,技侦工程师将监听的对话实时播放出来。
老年女人的声音:“求求你了,小孩发高烧,已经抽搐了,要送医院才行。我给你跪下了。”
石秋阳的声音:“不行。你们拿点水,给这娃儿物理降温。”
这时又传来拨号声。
石秋阳又用手机与妻子通话,开头就道:“我知道警方在监听,监听就监听,他们不满足我的条件,那就拼了。丽丽,妹妹死的时候,我心就碎了。妹妹是我从小带大的,说是妹妹,其实就是女儿。从那以后,我就是行尸走肉。”
“那么多人,真是你杀的?”杜丽声音颤抖,再次发问。她到了此刻仍然心存幻想,希望警方抓错了人,丈夫是清白的。
石秋阳愤怒地道:“他们该死,如果当初有人伸出援手,我妹妹就不会死。见死不救,就是人渣。你走吧,不要在现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穷凶极恶开枪杀人的样子,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被打成筛子的惨状。”
与妻子通话以后,石秋阳打量屋子里的情况。若是成年人突发疾病,他根本不会动心,现在是小孩发病,令他想起小女儿挣扎在病床上的情景。
老年男性和开车的年轻女子被绑得严实,绝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原本老年女人和小孩也被绑住,只是小孩发起高烧,为了方便老年女人照顾,便将小孩和老年女人放开。老年女人抱着孩子跪在石秋阳身边,哀求将小孩送到外面医治。
发烧抽搐的小孩突然口吐白沫,老年女人大声哭喊起来。
警方监听到屋内对话。
若是小孩高烧得不到控制,有可能危及生命,或者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指挥中心经过紧急商量,准备同意石秋阳要求,条件是将小孩放出来。
石秋阳道:“一辆车,五十万现金,我还要加一个条件。那天在师大,假扮吴莉莉的那个女警察,由她来换小孩。不答应,大家一起死。”
离开山师大后,石秋阳不停回想与“吴莉莉夫妻”搏斗时的情景,回过味来,“吴莉莉夫妻”之所以这么能打,肯定是警察假扮的。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田甜身上。田甜内心略有挣扎,眼神慢慢坚毅,道:“我愿意换小孩。”
侯大利和田甜来到指挥中心,再到石秋阳点名田甜,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一直有各种状况发生,他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拟订的方案。
此刻石秋阳提出由田甜换小女孩,侯大利大声道:“我有说服石秋阳的把握。”
侯大利三言两语谈了想法以后,谈判人员再次拨通石秋阳掌握的电话。
参战指战员都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话上。电话拨通一会儿,终于接通,谈判人员道:“田甜在江州,没有在现场,从江州过来还有一个多小时。小孩病情严重,拖不得。”
石秋阳态度强硬,道:“我不管,一人换一人。”
这几句给了警方机会,谈判人员敏锐地抓住机会,给侯大利做了手势。
侯大利拿起另外一部电话,道:“我是师大的那个男警察,我过来换人。”
石秋阳道:“一人换一人,姓田的不在,你戴上手铐进屋,换小孩出去。一分钟之内,出现在我的视线。如果敢玩花样,我就开枪杀人质。”
尽管侯大利重伤未痊愈,不是换人质的好人选,可是形势紧急,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副厅长与侯大利用力握手,道:“沉着冷静,攻心为上。”
田甜抹掉泪水,脸色苍白地走到侯大利身边,道:“活着回来。”
她原本想跟着侯大利走出小会议室,被宫建民拦住,道:“别打扰他,让他冷静。”
关鹏来到杨副厅长面前,低声道:“他是侯国龙的独子。”
侯国龙是省内鼎鼎大名的人物,杨副厅长与侯国龙也有接触,闻言吓了一跳,道:“原来是他呀,难怪看着眼熟。老子不错,儿是好汉。”
侯大利铐上双手,走到楼下,再上六楼。
石秋阳做好充分防备,子弹上膛,以男性老人和年轻女子为人盾。他要赌一把,若是警察趁此突击,那只有杀掉人质。女儿没有能够抵抗病魔,他已经存了死意。死亡对他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侯大利上楼时,在头脑中将石秋阳人生经历回放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方案至少有五成把握。若是自己不能说服石秋阳,指挥中心就得答应石秋阳提出的要求,提供车和钱,将石秋阳调出家属院。
防盗门打开,老年女人抱着孩子,回头看着老伴,将小孩放在防盗门口,然后关掉防盗门,反锁。
跟随在身后的特警接过小孩,飞跑下楼,交给医务人员。
成功解救了小孩,指挥中心松了一口气。
在屋内,侯大利举起双手,让石秋阳能清楚地看到手铐。
石秋阳从两个人质背后站起来,下身依然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侯大利身边。他用枪指着侯大利,然后检查了手铐,又让侯大利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撑在墙上。他从侯大利身上搜出手机、钱包、手表等物品,放在桌上,道:“你是警察,来抓我是公仇不是私仇。你只要不乱动,我不会为难你。”
指挥中心能监听手机,即使在关机情况下,侯大利和石秋阳的对话也能清晰地传到指挥中心。此刻,指挥员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侯大利说服石秋阳放下武器,如果侯大利无法说服石秋阳,那么就有两套预案。一套预案是提供车和钱,将石秋阳调出家属院,在这个过程中寻机击毙石秋阳;另一套预案是调不出石秋阳的情况下,由特警支队进行强攻。
特警支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派出三组狙击手。三组狙击手已经到位,枪口对准窗口和大门。强攻小队亦是三组,两组到楼顶,准备从天而降,破窗而入;一组在楼梯口,准备了破门器械。
石秋阳极为强悍,两套预案都很难保证人质安全。省公安厅领导、省刑侦总队领导、秦阳市公安局和江州市公安局领导神情异常严肃,紧盯监控器。
室内,石秋阳检查了侯大利随身物品以后,道:“你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再次警告你,若敢乱来,你们全都得死。”
指挥中心听到这句话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肯对话,就还有机会。虽然侯大利的方案未经评估就上阵,但是情况紧急,容不得犹豫,只能使用此方案。侯大利见石秋阳随手将手机和其他物品放在桌上,也是长舒一口气,额头滚下了几粒汗水,落到眼睛里,火辣辣的。进屋前,他最担心石秋阳会毁掉手机,如果真是毁掉手机,那自己就相当被动。他依然与另外三个人质坐在一起,等石秋阳警惕性减弱后,道:“石兄,你年龄比我长,我可以称呼一声石兄吧?”
石秋阳没有搭理他,坐在四人对面,眼神有些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