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老大人身披帝袍,身临火炉,却是依旧有如身处寒冬腊月一般不住地颤栗着。
寒蝉握着剑长久的站在那里,看了人间许久,回头看着那个不住颤抖着的令尹,平静地说道:“人神相离,这是当初你们推孤登临帝位之时的选择,事已至此,大人又何故如此?”
令尹沉默了很久,才颤颤巍巍地说道:“世人拒绝人神相亲,只是为了自由,而非真正厌恶那样一种古老的存在,一如古时先祖们虔诚以礼,反复颂唱的那样——吾神吾母吾神吾父。少年时候,不乏因为叛逆破门而出之人,但是王上,有哪个少年,真的会与自己的父母决裂呢?”
寒蝉静静地看了令尹许久,而后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或许大人所言非虚,只是身为一个槐安人——就像当初在巫鬼大河之中,那个南楚巫骂的那一句话一样,槐安是背神弃礼的戎狄。孤并不能理解大人所说的这种情感。”
令尹沉默少许,沉声说道:“神女大人倘若真的死了,黄粱现而今的处境,便有如弃子,需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才能将那些战事平定。”
寒蝉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倘若一开始便直言黄粱譬如孤儿,孤又何至于踌躇不解?”
令尹愣了一愣,抬头看向那个立于栏边的帝王,似乎从这样一句话中想到某个极为震撼的可能。
“既然黄粱独木难支......”
寒蝉轻声说道。
“那便还政大风吧。”
“不可!”
当这位帝王那句话落下的时候,老大人的话语亦是几乎在同时响起,甚至还要先于寒蝉的话语砸落在迎风楼中。
原本颤颤巍巍,好似命不久矣的令尹在这一刻,却是骤然惊悸而起。
寒蝉转回身来,平静地看着令尹,说道:“为何不可?”
惊悸而起的令尹大人沉默地看着落在了地上的那身白色帝袍,炉子里的火正在飘摇着,有着许多灰烬被风吹了出来,落在了那身帝袍之上,于是像极了一身被遗弃的陈旧的衣裳。
为何不可?
寒蝉的那个问题依旧在令尹心头回响着。
只是或许这位老大人也说不出来为何不可。
一直过了许久,老大人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寒蝉,轻声说道:“王上是认真的?”
寒蝉淡淡地说道:“不然我在说笑吗?”
令尹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有说,重新伏下身去,于高楼之中俯首一礼。
“下臣请辞。”
寒蝉静静地看了令尹许久,转回身去,轻声说道:“自然可以,只是大人请辞之前,还需要帮孤做一件事。”
老大人长久地跪伏在那里,声音哀戚地说道:“王上何必置老臣于死地?”
这位令尹大人自然清楚寒蝉需要他做什么。
一如当初京都之乱之时那般,拟旨,昭告人间。
寒蝉只是平静地说道:“孤乃流云粗人武夫,不善文采,大楚重临人间一趟,总归需要一些体面的落幕,此事倘若大人不做,黄粱情何以堪?”
令尹只是长久地跪伏在迎风楼之上,什么也未曾说。
一直过了许久,老大人才重新抬起头来,神色果决地说道:“下臣,请死。”
这位流云剑修默默地看了那位令尹大人很久,而后蓦然叹息一声,转回头去,看向了那样一座楚王殿前。
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太一春祭之时的风雪长阶。
“阑离确实没有说错,孤家寡人呵孤家寡人。”
这位并未着帝袍的流云剑修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道。
“大人去吧。”
高楼之上有苍老而迟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而后倏然而止。
有黄粱的大鸟飞过了天空。
寒蝉静静地看着某朵在地面绽放的大红色的花朵。
这或许确实让这位帝王有着些许的动容。
但也许更多的,只是让这位帝王,想起了流云山脉夏末之时,一些生长在了那些崖壁间的灿烂的山花。
寒蝉看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向着假都之外看去,看向了那片曾经在风雪之中拔起,却又缓缓沉寂下去了的神都。
那片神光溢流之地中,有着一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在等着寒蝉的剑。
寒蝉看了许久,又重新看向了那片天穹。
天穹之中早已宁静下来,那些曾经洒落人间的柔和的剑风,早已经渐渐平息。
神女大人当然还没有死。
只是寒蝉身为槐安人,自然只能如此去说。
这位在迎风楼喝了许久槐安之酒的流云剑修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剑上似有青火起,轻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三月师弟?”
......
柳三月正在缓缓穿过那些神力之湖。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神海之中,那样一位神女留在其中的神力,正在缓缓退去。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或许确实如此。
曾经短暂的强盛过的北方道人,在那日的夜月清辉之后,便无比迅速地衰落下来。
一如烈日当空之时,便已经是垂陨之势。
道人高高低低的走在那片湖畔的道上,在神力开始衰退的那一刻,这个道人便离开了假都,出了城,向着这片由神女在太一春祭之时,牵引冥河而铸的神都而来。
那些神鬼魂灵,依旧有如长夜余火一般,安静地停留在那些神都之中的极为庞大的神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