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国政权更迭的消息,天下皆知。
自从二十年前不得已签了和平条约后,宜国与许国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礼仪。
这次也是如此,新帝继位,许国当派使者前往宜国,奉上贺礼,维系两国之“好”。
春分已过,宴赏王公贵族的筵席甫一结束,乾灵宫内,昭平帝就换了龙袍,穿上自己最常穿的那件青蓝色常服,斜倚软塌。
季春剪短了烛芯,火光一闪,霎时更加明亮,映照袅袅细烟,也将殿下跪着的玄衣少年衬得越发灼目。
没错,是灼目。
青竹一般的身段。
纵然一群人当中,有亮色衣着的,然而昭平帝一眼扫过去,最先瞧见的仍是这个素爱穿黑衣的秦王。
他轻笑一声,对提问避而不谈,却是将心思转向毫不相关的,语带惋惜:“朕听闻玄青在清都时,常爱穿白衣,清都称誉不绝,道之为如琢如磨、温雅端方的‘神仙君子’,只是如今倒不见你穿白衣了。”
不仅不穿白衣,便是性情,也大变了,冷得如同寒冬里结出的厚厚冰霜。
陆观南闻言,起初只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很快他就意识过来了,眼睫一敛。
这是在暗示他曾经在清都的那段朝臣认为“耻辱”的往事,尊严有失,不宜出使。
昭平帝带着醉意:“何人让你不再穿白衣啊?”
话题却一转,陆观南微愣,平静道:“无人。曾爱穿白衣,自诩洁净,实为年少无知,衣着之色,不过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
昭平帝笑声爽朗,与韦松、秦从云道:“你们看看,多大的人啊,竟也谈起年少无知了。”
昭平帝甩了甩佩玉的穗子,目光落在他腰间所挂的那枚明显见时日的玉佩,打趣道:“少年老沉,小小年纪就心思这么重。就是不知道你到自己心上人那里去,是不是仍旧是这个冷漠的样子。”
近臣皆笑,别有意味。
陆观南抿了抿唇,摸不准昭平帝的意图:“……”
他也十八岁了,同年龄的皇子都有娶妻纳妾,唯独他孑然一身。
他没宣扬过,但也从没瞒自己心悦阿凌这件事,对昭平帝三番两次的塞人或者明里暗里地牵红线,都予以拒绝,任昭平帝怎么说都没用,态度极度坚决,甚至还有几次惹恼了昭平帝,好几顿争吵。
最严重的一次,一向宽和含笑而不显怒色的昭平帝摔了杯子,给他气得丝毫不顾帝王形象,又是指着他骂他没出息,又是阴阳怪气。
“那凌纵原先就是个恋酒贪花、斗鸡走狗的纨绔,日日沉湎女色,顽劣不堪,他也配值得你在这朝思暮想?!想得睡不着,一枚破玉佩碎了还给它补起来,当个宝贝似的。好啊,你在想纠结来去,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像你想他一样想你?你在这推三阻四,不肯与女子成婚,你看凌纵当了太子,或者皇帝之后,是不是三宫六院,子孙无数?”
这话真是戳到了陆观南的心,当即便也不顾父子君臣的礼仪,立马站了起来,脸黑得像锅底。
他与昭平帝不像是父子,隔着被下令灭族的傅氏,又空白了十八年,关系很难亲近,疏远中还掺杂着些恨意。陆观南想,他有什么资格说阿凌。
父子僵持了许久。
不知谁在这一局里胜利了。
但昭平帝后来不再往秦王府送人,也不再提及京中哪家大人的女子温婉贤淑亦或是英气勇敢之类的,似乎被气得不轻。
“你真当朕不知吗。”这回昭平帝却看不出任何愠怒,反而还挺得趣,“你在清都那祁王府时,被迫当着伺候凌纵的奴隶时,不就常穿黑衣吗。哈哈哈,莫非是因为他一句你穿黑衣好看?”
陆观南蹙眉,面色很镇定,暗暗吃惊。
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阿凌让他换自己的衣裳,弹琴舞剑,说是要羞辱他。换的就是那套织锦黑衣,称“男要俏,一身皂”,说他黑衣好看,之后将他的制服也都换成了黑色。
可高门大院里的这点细碎小事,昭平帝竟然也能查到吗?清都到底藏了多少许国的细作……
昭平帝的笑声停了,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竟还是朕的儿子。”
陆观南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那句话:他很蠢,吊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没出息。
“让父皇见笑了。”陆观南眉心动了动,冷声回应,“儿臣与父皇所奏之事,还请父皇思虑。儿臣在清都多年,熟悉那里的一切,是使节的最适宜人选。”
昭平帝叹道:“急什么,朕又没说不答应。朕说那么多,也不过是想拉近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罢了。”
陆观南抬起了头,漆黑的眸中明显闪过一丝意外。
昭平帝笑道:“朕已经拟好诏书,且令人点好贺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