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的话,也不至于那么难对付了,”凿昴压低声音,叹息不止,“看看他们竟然把灵云寺变成了人间地狱,灵云寺啊!这里每一个角落,都储藏着多少我对它的美好回忆,可如今……”他不再说下去,清了清喉咙,转而问我,“你的肚子在痛吗?”
“没事,忍忍便好了,”我强忍着疼痛回答。
林秋告诉他我喝了黑药水,凿雍赶紧叫我伸过手去让他摸,这时我才感觉到腹痛的加剧,灰雀仔找来更多的草铺下,让我好好躺着。知道凶多吉少后,我反而无所畏惧了,想起和陈永他们的最后一面,悲从中生,咽咽地大哭起来。但比悲伤更深的感觉,就是在持续加重疼痛的肚子。林秋和灰雀仔都以为我是被痛哭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凿雍坐在原处默默无言。我们完全忘却了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凿雍不断鼓励,使我们三人得到些许安慰,觉得心里也舒坦很多。于是我才发现真的又累又困,还带着饥饿。漆黑的静仿佛把光阴凝固,连同我们一起砸进无底深渊,那是坠入死亡的最后边缘。当疼痛缓解下来,我迷迷糊糊进入了伤心的梦魇。铁桥放下的声音隐隐传入耳朵,驱走了朋友们在黑暗中露出的笑脸。我睁开迷糊的泪眼,四周的黑暗并没有因那响声而散开。只听到轻微的脚步慢慢朝我们这面移动,或许摸索到铁栏门边,可以用适应了漆黑的眼睛看到那来的人影,我们三人并排坐起来,没有挪动分毫。我也终于明白长期关押在里面的其他犯人所受的影响,他们的心智已经完全被这黑暗吞噬。所以不再关注稍纵即逝的响动。那脚步声在旁边的牢笼前停下,我们听到凿雍站起来,慢慢朝铁门走过去。
“左后肩?你确定是这个位置吗?”凿将军低声问。
“确定无疑,”来人回答,然后往回走。我确信这声音非常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或许是因为他压低了嗓子的缘故。当凿将军走回到牢笼底里之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也不再和我们说话。灰雀仔一直坐在草堆上后悔自己没能赶回去报信,林秋想是已经睡着了,直到进入地牢,他都沉默寡言,仿佛在保守着更大的秘密,使我怀疑他并没有全部如实招供,我陷入了对同学和朋友们深深的回忆之中,渐渐带着回忆熟睡过去,直到灰雀仔把我摇醒。
“你还没有睡着吗?”我迷迷糊糊地问。
“有人来了,”林秋站在门边说,在不远处出现闪动的火光,来人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周围的牢笼里一阵骚动之后,又陷入地狱般的寂静。林秋赶紧退回来和我们挨在一起。很快我们和凿将军那面的牢门被打开了,逵戊珥等在外面,几个人进来把我们用绳子反手牢牢捆住推出去,他一一察视之后,我、林秋、灰雀仔和裹着严实的黑色披风,戴着黑色风帽的凿将军被赶着往前走,凿将军的手被从前面捆住,他低垂着脑袋,身子也丧气地仿佛要塌下来,步子疲惫拖沓,整个人完全不是在黑暗中说话的样子,这下我最终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出了地牢才发现已是中午时分,长期处于黑暗之中,满世界的白雪反射阳光,刺得我们几乎睁不开双眼,直到出了灵云寺院门才勉强适应。大街上空无一人,连只狗的影子也没有,尽管押送我们的约两百人刀剑霍霍、步声隆隆,但并没有引起街两边有人好奇地出门看看或者从窗户探出头来。经过挑水路口时,包子店赫然映入眼帘,几个人正围着店门买包子,胖老板和老板娘乐呵呵地收钱,给顾客打包。再走三刻钟左右,我们便到了遍布小山丘和树林的城西,房屋被一排排杂草丛生的古老坟墓取而代之。在坟场边缘停下时,灰雀仔悄悄告诉我,城西武潭口一带最早是郊外的坟场,后来放瓮亭扩建,便把它圈进了城区,而这里唯一的建筑只有坟场前被松林四面环抱的招魂台——几个曲廊相连的木房子,守墓者的住处,后来随着坟场的荒废也荒废掉了。约五分钟之后,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坟场左边出现,向逵戊珥汇报:凿昴和黎老伯正在招魂台面对面坐着谈事情,两人只分别各带了两个助手,探子查看过松林和坟场周围,并没有伏兵。于是逵戊珥打个手势,五百人便从坟场左右两边有序地,轻轻地绕行,很快消失在眼前。逵戊珥和十来个手下押着我们直接穿出坟场,高大的松林出现在眼前,松林深处隐然几间小木屋被手持利刃、身穿护甲的兵士团团围住。手下用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走过去,起先报信的那位赶紧把我们让进包围圈。
在中间一座房子前停下,逵戊珥对持刀护卫的大牛和另外不认识的三人说:“别怕,我们没有恶意,是来送还凿将军的,”他环顾一眼把招魂台围得铁桶般的部下,充满自信地对护卫喊,“快把刀都扔到墙脚去,凿将军面前不能无礼,”于是手下收回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扔到墙脚,“冒昧打扰,可否让我们进去?”逵戊珥假意低声下气地问。
四人两两让道,打开门,把我们带进去。黎老伯背对门,和凿昴面对面坐在一张大木方桌前,凿昴先看到我们,起身喊“父亲”,但凿雍始终耷拉着脑袋不回答,也不看急着和他问候的儿子,黑色风帽挡去了大部份脸。凿昴只好慢慢地重新坐回去,眼里却透露出焦虑和不安。方桌进门方向的右边放着一个密封的铁罐子,是在龙涎庄祠堂地里挖出来的那种,左边空着,有人赶紧搬过去一张木凳,逵戊珥便把我们扔在黎老伯身后,大步流星走过去坐在木凳子上。然后往桌子中央挪挪面前的两只茶杯,把手上的刀横放在茶杯原来的位置,左手肘靠在桌沿,右手取下帽子放在右边空凳子上。拢起左袖,依旧把肘搭回桌面。
“我想要的?”凿昴问。
“你的父亲大人啊!”逵戊珥笑着说,“为了共同的利益,我们总算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了。”
大牛倒了茶递到逵戊珥面前,顺便挨着他站在黎老伯的左边,他离桌子较远,遮挡不了我们的视线(大牛的位置)。显然凿昴不大会说话,也可能因为紧张的缘故,他曾告诉我这是首次出征,自然这样的场面会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也许他没认出我来,直到逵戊珥坐下,他才吃惊地看看我,但很快把视线转向别的地方。
“我们有共同利益?”黎老伯说,“显然没什么好谈的,不过你要现在放了凿老将军他们,便不会后悔莽撞闯来打乱我们的谈话。”
“不好意思,我还不明白你说的后悔是指哪一件,至于你们谈了些什么,我洗耳恭听,”逵戊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大牛过去重新给他斟满。“洗耳恭听,”他重复说最后四个字,看看凿昴,又看看黎老伯。
“好吧!我们先来谈谈,如果你放了凿将军他们四位,要让你和你这帮随从平安离开的话,我们需要向你开出什么条件?那时再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你就简单多了,”黎老伯也笑着说。仿佛他们都在闲聊,而要我仔细听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我的肚子又在隐隐疼痛。
“看来真是茶逢知己千杯少,” 逵戊珥摇头晃脑,“难得能与和我想到一块儿的朋友相遇!都打算在对方身上占到更多好处。想买东西,还要卖家付钱,这样的事情我也朝思暮想呢!不过我可没那么贪心,现在虽然我是卖家,卖价也不会狠到二位买主承受不起的地步,其实更简单。”
“什么?”凿昴终于说出两个字。
“秘符,”逵戊珥说,“想你也应该明白,我并不希求你能出更高的价钱买回你这位可怜兮兮、没精打采的父亲,”说着他扭头看看风帽下的凿雍,叹口气道,“我也担心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值不了这点儿钱,所以呢?二位也别讨价还价,我把另外三个搭上,算是买赠吧!很便宜了。”凿昴怒目圆睁,肃地站起来,但很快他又忍着屈辱冷静地坐回去。凿雍始终一动不动,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牢房里的那个人。
“我这儿真没有你要的这个东西,”凿昴说,语气上似乎不想再和这个巧言令色的大汉耗下去,“或许我可以用另外一样东西赎回我父亲,”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玩意儿。
逵戊珥看看凿昴手里的东西,失望地说,“或许能值你父亲一个手指头的价儿,但我只卖整体,不卖部分。看来谈判是应该结束了,接着会很血腥,二位准备插好翅膀吧!免得到时候飞不出去。”
“对,如你所愿,谈判结束了,”凿昴说。
逵戊珥说时迟那时快,抄起之前放在右边凳子上的帽子朝大牛面门砸来。扑通一声,大牛仰面倒地,脸被砸得血肉模糊。帽子滚到了黎老伯后面,差不多靠近我们的位置。原来他的帽子里暗藏了很重的铁块,以作防身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