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了想回答,“还有危险,或者直面死亡的时候。”
“再想想呢?”老人笑着摇摇头。
我又在回忆里搜索良久后回答,“记得我小时候从二楼跌落,狠狠地砸在地上,我坚信自己必死无疑,内心却异常平静,并不感到恐惧。平时都说夜路可怕,也想着不敢走,但真正走的时候,哪怕翻山越岭,平时所说的惊慌害怕都消失不见了,反而是一颗无谓的心直面黑夜,任荒野包裹夜行者稳健的脚步大胆行走。”
“伸手过来我看看。”我放下碗筷,伸过手去,老人翻着两只手掌看过几遍,“一个人的贫穷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也或许要走很多曲折的道路,面对无数艰难的选择,或者对事业的挣扎使得精疲力竭,更或者死亡临近,但这些都不是你产生恐惧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么?”我吃完饭,将碗盘在桌上叠好。
“情感和欲望,”老人回答。
“情感?欲望?”
“亲朋的生离死别、因时间的疏远、背叛,或是对遭受苦难的人所表现的悲悯之心,或是对于爱情,无论大的小的,所有情感和欲望都可能会是恐惧的源头,也可能是通往天堂的钥匙,你要作出选择,时常问问自己的内心所想?。”
我默然。
“情感更多面临的是抉择,但什么是正确的?有一天,当你走到十字路口,左面是去天堂的大道,右面是通往孤独小径,中间直达无尽的黑暗深渊,如果你走到右面,就要学会承受孤独,它像压在身上的无穷尽重量的大山,又像没有重量的平静,永远无法逃离。”
老人的话似乎很矛盾,我却反驳不了:“那孤独的终点在何处?”
“天堂,”婆婆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又如何解呢?”我笑着说,“适才你说孤独是永远的,又何有终点?即如此,也是可以逃离的吗?”
老人笑着在桌上画了一横:“诚然,世事本来就双面一体,一既为一,也是无穷尽的,无穷尽的又何以不能有终点。但孤独中的逃离不同,无论你如何逃离,也只是完成了分离的部分,分离出负面的你,坠入黑暗,却徘徊于过去,只有未分离的部分才能守护未沉沦的灵魂。分离的堕落,逃离的长存,”她指着我的胸口,慢而沉重地说,“用心灵去思考。”
“灵魂也会分离吗?”
“不,只会沉沦或升华,得到或失去,得到是与生俱来,失去是半途而废,不能坚持到孤独的终点便是迷途。你的内心会如何告诉你?需要时间去寻找答案,”老人站起来收拾餐具。我和她一起将它们拿到厨房里去,“或许我不该告诉这些使你情绪低落的东西,但你得学会承受。”
“是有些不好过,不过我会记住的,”我诚恳地回答,继而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有办法了!”
“什么?”老人摇摇头问。
“厨房里不是有刀具吗?屋后大片可以砍来做竹筏的斑竹。”
“省省吧,那竹子和其它树木在日月湖里浮不起来。”
晚上回到卧室,倚在床上,重拾前晚放在床头柜的《静心录》,还没来得及看,却发现它的下面压着的书叫《篱栏公子传》,便觉好奇,拿在手里翻开。首页有伯安题的“沉梦酣沉生死”,这句我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第二页,短短的几行文字:
诸篇所叙之事虽无征年月,然伯安于道中偶获,感于公子身世,随于正德庚午秋七月始记录,以存其志。后伯安回,遗两卷于友人,现已传数世。吾甚惜之,自存其一与友寅共赏之。惜别,拙笔为纪。
三十五年丙子春 起渭 谨撰
(伯安是王阳明的字,从王阳明记录的时间看,想必这些事也是他在贵州时所见所闻,“遗两卷于友人”的友人,应该是起渭的爷爷或祖爷爷,起渭即康熙年代的名士周渔璜,周渔璜与曹寅同朝为官,往来交好,第二部里有续,周渔璜将其中一卷《篱栏公子传》赠与曹寅,曹雪芹常听其爷爷说起公子的故事,后来曹家被抄,家败,此书遗失,有说是因其叔翻船时掉到水里了,曹雪芹受其故事启发,又加自己身世变故,随写了奇书《石头记》)我也没去细细考究,便翻开下一页正文来看,竟入迷其中,不舍遗卷,随一口气读完。再看天时,又是日中时分,却不觉困倦。
书的起源,小女尼慧慈在清扫寺院时,不忍打死檐角织网的蜘蛛,将其放归竹林,蜘蛛渴望转世为人,以报答慧慈的救命之恩。
因缘巧合,它终于投胎到富户彦大善人家,取名彦知云。
知云幼年时便体现出了超越同龄的聪敏智慧,又加上彦大善人老年得子,分外欢喜,合家上下便将这个掌上明珠惯得无法无天,十岁上母亲早逝,那时他虽然好学勤思,却已经体现出纨绔子弟横行乡里的种种恶习,全然败家子模样。
十五岁时,乡里来了老少两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人,老女人双目几近失眠,痴痴呆呆,下肢不便,年轻的看起来也有三十岁模样,用一辆独轮木车拉着老人在天寒地冻的路上行走。之后住到废弃的一处破院子,年轻的女人白天沿街乞讨,晚上回去照顾老人,乡邻们都以为这是母女俩,但年轻的说,她们是远方一处寺庙的女尼,因两年前寺庙败落,众女尼还俗、流散、或沦落风尘各奔东西。因老住持年老体衰无人照料,女尼便带着她离开残庙,沿途行乞至此。众人皆感同情,唯有当地的几个纨绔子弟毫无怜悯之心,他们想,既然俩人是从寺庙里逃出来,老的那个又是住持,肯定带着不少寺庙的宝贝,便伙合趁夜闯进破屋,抢过她们身上唯一的包袱,在里面找到几套破旧的佛衣,一个松木的禅盂,几本残缺的经书和两串石头磨的佛珠。这些地痞一无所得,勃然大怒,将不值分文的包袱扔在地上,觉得此行特亏,便对吓得目瞪口呆的老少俩拳打脚踢,年轻的女人用身体全力护住住持,这更惹恕了他们,几个人抓住她的肩膀和头发,将她提起来扔到对面门边的草堆里,就想去搜查老住持的身上藏着什么宝物,突然发现这年少的女尼虽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却掩盖不住那几分姿色,便欲行不轨。
其时彦知云也混迹于这群人中,起初他的原意只是一起来寻找宝物,却见朋友们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大打出手,便十分诧异,缩在墙脚不动,如今见同伙又要去侮辱年轻的,心里突然生起一丝还未泯灭的人性之光,猛然过去拦住同伙,叫她快跑。女尼见情势不对,明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更不可能保护老住持,含泪夺门而出,瞬间消失在寒冷的黑夜。同伙们并不责怪彦知云,都哈哈地嘲笑他还没发育成人,不懂男女之事的美妙。此时老住持因惊吓过度,又加之年迈,已经奄奄一息,众人搜遍她的身上,什么也没找到,便气愤地啐着口水出了破房门。彦知云不忍就此离开,他将老人抱到草铺的床上躺下,又将她们平日里用的烂被褥盖着,还从墙角找来水壶给她喝了几口水,放在她旁边后,才难过地离开,此时同伙早就走远了。彦知云临出门时,无意间看到年轻女尼逃走时遗落在门边草堆里的一串钥匙,他悄悄捡起来藏在衣袖里,出去赶上同伙。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乞丐已经冻死在破屋里,没人知道头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更没人去在意乞丐的生死。老住持的尸体裹着那床破被褥,被草草掩埋在破屋后面的山上,乡里依然平静而祥和。
也是在俩乞丐来的那段时间,彦知云沾染上赌瘾,年少无知,又加上狐朋狗友嘘哄诳骗,短短两年将父亲辛苦积储的家产败得精光,父亲气愤之下撒手人寰。平时乡里上下碍于老人情面,对恶习累累的他总是避而远之,从不招惹。现在老人即去,又加上彦家更无别亲,与彦公子长相往来的昔日朋友骗光他的家产钱财、见他再无用处,顿时翻脸绝交。他便流落街头如过街老鼠,人人得而驱之,糟糕的境况比之前女妮有过之而无不及。知云此时方才醒悟,然觉悔之晚矣!沉痛难以言表,打理好随身仅有的一个包袱,于双亲坟前痛哭一夜之后离乡而去。
离家千里之外,彦公子衣衫褴褛地拖着疲惫的双腿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已经沿途乞讨着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转眼秋天临近,从一个城市窜到另一个城市、一个村镇再到另一个村镇。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无所谓自己身在何处,不敢想未来,也羞于回头看过去。天色渐暗,秋日初月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彦公子摸索着爬到山顶,疲倦地蜷缩到一堵破墙下沉沉睡去。朝霞透过残败的屋墙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爬起来走出残壁,突然发现视野如此开阔,茂林幽竹从脚下的山头斜斜延伸到山脚远方的田地,曲曲折折的流水隐伏于清晨的薄雾之中,阳光钻出天际满世界飘洒,薄雾散尽,天际间现出墨色点缀的街市。
明媚阳光突然把他照醒了,不再感到饥寒交迫,他意识到道路还可以重新来过,仿佛已经找到重生的起点。当他再回头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因为他能清晰回忆起这座破房子昔日的模样——一个不大的尼姑庵,如今却残败至此。彦公子脑中浮现出小女尼慧慈的天真稚气,还有众女尼们叽叽喳喳吵嚷的热闹光景,尼姑庵破败,她们见今又会身在何方?他不禁想起曾经流浪到乡里的那对女尼,寒夜的暴行……过去种种在回忆中翻滚涌动,泪流满面,羞愧地从包袱里掏出那夜在地上捡到的钥匙,尽管可能性如此之低,他还是将最大的一把插进已经倾覆的大门挂锁上,惊诧中,开了的锁连同钥匙掉落下来,彦公子不敢再多想,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慧慈和自己向上天祈求转世为人的原因,他重新钻回庙里,钥匙一把把分别打开了散落各处不同房门的锁,最后他在后院柴房里发现一个木盒,盒子里面有几本册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