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时候,世界已经进入了永恒光明的时代,太阳的光芒永不黯淡,月亮与星星沉睡在地表不可视的下方。从睁开眼那一刻起,他的眼瞳中就没有倒映过黑夜中的星光,听过寂静夜晚的虫鸣,见过水中的月亮,习习凉风。对于他这一代的人来说,失去死亡所带来的最初混乱已经平息,大陆上的势力再一次洗牌完毕,即使暗流汹涌,表面上勉勉强强维持在算得上和平的年代,虽然这种和平只比过去的战争年代好上那么一点儿。
亚恒生活在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他的家族即使不能如同掌握最核心势力的上等贵族们一样生活体面,但至少安安稳稳,不会为了明天的面包发愁,不会连浑浊的雨水都奉为至宝,生活在设施齐全的城市内,安宁而祥和。
就像每一对父母一样,亚恒的父母尽力将自己的孩子保护在安全的环境中,只告诫他不要与流民为伍,远离城外的那些不知是行尸还是走肉的平民,在平和的城市内永远地生活下去,随后又匆匆离去做生意,维持家庭的开销。
因此亚恒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与自己的祖父母一起度过的。在混乱的时代中,金钱以一种无比迅猛的速度从普通的民众身上流出来,就像是从蜂巢中流淌而出的蜂蜜汇集到蜂农准备好的铁桶里那样快,然后被洗净灌装到洁净的瓶子里——到最高位的掌权者手里,最后轻飘飘地、不被重视地,丢进满是财宝的金库,如同一滴水汇入海洋,不顾世界上另一端还有土地因为干旱而龟裂。
新生儿的数量因为不明原因在急剧减少,到了第二代这个时候,亚恒已经很难找到同龄的玩伴了。即使他跑遍了整座生活的城市,能找到的同龄人也屈指可数,能够在一起玩耍的时间更是少的可怜。
他没有玩伴,一个人却又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孤独,父母总是不在家,留给他更多的总是背影,于是他就只好缠着祖父母们,听听他们口中的那个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时代,翻翻家里仅有的童话书籍,在内心中种下好奇的种子。
独自玩耍、觉得孤独了再回去寻找祖父母,饿了便吃,累了就睡,没有人教过他要担忧明天,因为今天快乐就已经足够。就这样,亚恒长到了十四岁,生活的城市中每一个角落他都了如指掌,每一块地砖他都仔细地在脑海中描绘过,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开始诱惑他违背父母的告诫,去看一看城外的样子。
去看一看,去看一看,反正你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亚恒的心底日复一日地有一道声音如此盘旋着,引诱他跨越斩断父母的牵制,开始自己独立的选择。特别是当他无意中发现一个可供小孩子通向城外的裂缝时,那道声音就如同海啸般吞没了他。或许每一个孩子都会有这么一天,又或者是青春期每个人都必须走过的一段旅程,好奇心的本能与遵从父母的想法相互博弈,催生出最后的每个人都与众不同的结果。
我们无从得知他人的选择是什么样的,但对亚恒来说,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和迷茫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好奇心,遵循自己的意愿去行动。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无数的疑问从他的脑海中升起,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看过一遍又一遍的童话书中,主角总是会踏上一段前方远方的旅途,见识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们,或许会有困顿和危险,但勇敢而善良的英雄总会化解所有的艰难险阻,旅途的终点永远是幸福又快乐的结局。亚恒的内心中,也有如此隐隐的期望。
然而,当他用尽力气灰头土脸地穿过那道缝隙,躲开巡逻的卫兵们的视线,跑过长长的一段路途之后,迎接他的只贫瘠的大地和腐烂到麻木的人们。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世界,从来没有。
干旱将土壤撕扯成一块块的碎片,深不见底的沟壑像是下雨天从草木的土壤下爬出来的细长蚯蚓那样恶心曲折,没有树木生长、没有青草生长、没有花、没有鸟,风将所有的水都吹干了,土壤吹成粉末一般的沙子,远远看去空气中永远像是弥漫着一层薄雾。
烈日在炙烤着大地,在城门口聚集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流民们,用一块布,几根脆弱的树枝就能当做帐篷,在仅剩的阴影下休憩。那些身无长物的,就只能互相依靠,在彼此的影子中喘息。流民们都很瘦弱,破碎的衣物下是清清楚楚的骨头形状,没有任何多余的脂肪,瘦弱到不能够被称为人类,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只会认为对方是异形的地步。
年幼的亚恒惊呆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与其说是疑问太多不如说是对新获取的知识而感到纯粹的惊讶,超过自己所能想象的范围,超过自己所能接受的范围,像是看见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像是看见了神明降临。不、真是这样也不一定,一座城池,一堵墙的分割,就仿佛真的换了个世界似的。
他名为人类的同类仿若是从暗不见底的深渊中爬出来的怪物,干瘪的身体,腐烂的肌肤,浓重的臭味从这边就闻得见一二,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这真的是人吗?这真的是和他的身体构造完全相同的,同类吗?
亚恒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踢到了躺在沙子上的石头,那咕噜噜的滚动声像是把他从梦境中惊醒了似的,他猛地转身向来时的路跑去。胸腔里的脏器在扑通扑通地跳动,激烈地将营养通过血管运送到四肢百骸,支撑起激烈的运动所需要的能量。可亚恒却莫名其妙地憋着一口气,无法交换氧气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直到他重新看到了熟悉的景色才将长长的吐息从肺腑中吐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所忘掉似的。
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骨子里,就像是呼吸的本能那样如影随行,却又有另一些疑问从他的心底自然地爬了出来,充满好奇心的少年勉强按捺,直到父母回来,才发出了疑问,迎来的却是严厉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