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了却尘缘

朝朝与暮暮

凄凄与楚楚

望夫山下独自哭

阴阳茫茫两边路……

夏宇龙又惊又喜,问道:“婆婆,莫非姜天高便是姜老太公吗?”

冰蚕仙子点着头,回道:“正是,他就是高脚村姜老太公,他也是我坠落凡尘后的唯一男人。”

蓝芯问道:“婆婆,姜老太公为何也掉入了洞中,而且还摔断了腿?”

张仙笑道:“定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婆婆在成仙之前尝尽人间烟火,我听爷爷说他之所以成不了仙,是因为他命中缺阴,一辈子找不到婆娘,未能尝尽人间烟火。”

冰蚕仙子顿了片刻,笑道:“仙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千百年来,我在凡间渡劫,虽说苦字当头,但姻缘之事还是第一次碰上,也算了却了在凡间的一桩遗憾……”

她轻叹一声,又道:“缘分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楚的,高脚村距离我凉水村隔了十几座山头,这中间还有好几个村子,姜天高为了逃婚,负气离家出走,别处他不去,偏偏就掉进这山洞中,我又偏偏在山洞中与他相遇,而且他三言两语就把我说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北了,此生注定我逃不过这一劫。”

夏宇龙与蓝芯想起他们在灵山上相遇时的场景,虽说缺少了甜言蜜语,但彼此都是一见倾心,他俩相视而笑,不自觉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洞中顿然安静了下来……

过得片刻,冰蚕仙子环视夏宇龙他们三人一眼,坐直了身子,笑道:“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子,你们现在的年龄与我们那会儿相仿,都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这往后的路还很长啊。”

张仙看着冰蚕仙子笑道:“我哥哥与嫂子爱得深沉呢,哈哈,婆婆您看他们手都牵上了。”

夏宇龙和蓝芯自知失态,即刻放开了对方的手,张仙乐了,又哈哈道:“哥哥嫂嫂害羞了,害羞了……”

蓝芯羞声道:“哎呀,仙姐,在婆婆面前就别闹了。”

夏宇龙颇为尴尬,看着冰蚕仙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婆婆,我妹子时常这么疯疯癫癫的,您可别见怪了。”

张仙撇着嘴,气道:“你才疯疯癫癫的,你从小就疯疯癫癫的。”

蓝芯抿嘴一笑,握着张仙的手,说道:“谁说姐姐疯疯癫癫了,姐姐可冰雪聪明呢。”

张仙昂着头,看着夏宇龙,冷哼一声说道:“见了吧,关键时候我们女人可是一条心,小时候你就会欺负我。”

夏宇龙知道,女人发起脾气来还真是有理说不清,而且仙儿的脾气他是清楚的,无理可以说得有理,有理更是不饶人,炕干的麻绳也可扭出水来……

他挠着头,憨憨笑道:“你说我欺负你,不管是对是错,我最后还不是被爷爷责罚了么,你说是谁欺负谁?”

张仙“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哼,是你自己活该,小时候带着我们专干坏事,爷爷不责罚你才怪呢。”

冰蚕仙子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三个小鬼头好玩得很啊,你们看我这孙子从小便独自一人留在我身边,没有其他玩伴,他还要承受渡劫之苦,跟着我算是遭罪了,他可是我唯一的血脉啊。”说着便向冰床上那团蚕茧看去。

蓝芯红着脸问道:“婆婆,你与姜老太公后来的事情如何,小牛子也是姜老太公的孙子吗?”说着,她不自然地笑了,又道:“不知我问这些会不会很唐突,又伤到了婆婆的心。”

冰蚕仙子摇了摇头,笑道:“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心也就早死了,唉,你们不问,我自然也会说与你们听……”

她整理了衣襟,盘腿坐于石床之上,一串楠木佛珠幻化于右掌心中,佛珠共有九十九颗,散发出阵阵清香。

她拨弄起手中的佛珠,缓缓地道:“那日在洞中,我听了他的话,与他好上了,当日就见了红,我与他说我是一个跛脚,不值得你疼爱,他笑了,说道,正好我也是断腿的,我们可是天生的一对啊……”

突然,冰蚕仙子停下了拨动佛珠的手,脸上洋溢着不易察觉的幸福,她凝视前方,又道:“第二日,姜天高脚上的伤口发炎了,他嘴唇龟裂,全身上下滚烫如炭火,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张着嘴嚷道,我饿,我饿,若是他再不进食,非得死在洞中不可,那时我也是束手无策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地上的石块往掌心猛地划去,一阵锥心的刺痛,血液滴进了他的口中,过得片刻,我气血不足,晕倒在了地上。”

冰蚕仙子拨弄起了手中的佛珠,又道:“待他醒来时,我也晕死了过去,他看着我手上的伤口,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摸着我冰凉的身体,哭了半会儿,便捡起地上的石块,也把自己的手掌割破,滚烫的血液也滴入了我的口中,不过多时我便醒来了,我俩紧紧相拥,他说,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我也誓言,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

听到这里,张仙与蓝芯的眼眶都有些红了,两人的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

蓝芯自言道:“好感人的爱情故事。”她看着冰蚕仙子问道:“婆婆,后来的事情呢?”

冰蚕仙子微微一笑,说道:“在洞中我们遇到最大的困境是没有吃的,担心我们都会饿死在洞中,唉,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在洞口处我发现了一树冬枣,树上接满了果实,我与姜天高在洞中以冬枣果腹,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个月时间,树上的冬枣被我们吃去了一半……”

说到这里,冰蚕仙子满满的幸福感溢于言表,她顿了片刻,又道:“冬枣善补气血,我们的身体很快得以恢复,常言道伤筋断骨一百天,姜天高不到一个月就可缓步行走了,在洞中他甜言蜜语,无话不说,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我自渡劫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她轻叹一声,脸上突然又挂着淡淡的忧郁之色:“在洞中我还怀了他的孩子,一个月时间对两个相爱的人来说却是那么的短暂,我好想与他在洞中长相厮守,可是他非要带我回高脚村见他的爹爹妈妈,自那之后,他的爹爹妈妈让我尝尽了人间百苦……”她眼中噙满了热泪。

张仙打抱不平,说道:“哼,婆婆怀了姜老太公的孩子,本是一桩喜事,姜老太公的爹爹妈妈竟是这么的不尽人情。”

冰蚕仙子拭去眼角的泪水,缓缓说道:“来到姜家门口,他爹爹妈妈本是笑脸相迎,但见我走路一高一低的,知道我是个跛脚,两老脸色大变,但碍于儿子的情面,也不好将我赶出家门,我在姜家总算是安顿了下来,可是过了大半年,就在我接近临产时,姜天高爹爹妈妈派他前往西北大漠做生意,他还道是两老接受了我这个儿媳妇,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爹爹妈妈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但自他走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他们是将您赶出门了么?”蓝芯急着问道。

冰蚕仙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起初两老差人来说服我离开姜家,我说小孩要生了,等把小孩生下来为天高留个后再走,可是他爹爹不依不饶,来到门前便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废物,我们姜家不养你这种吃白饭的人,他母亲索性冲进屋里,把我赶出了门,连同被褥衣服一起扔了出来,我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凉水村,于是我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山洞中,在洞中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宝儿,我几天没进食了,能把宝儿生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拼尽全力咬断了脐带,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任凭宝儿在我身边哭泣,当我醒来时,宝儿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洞外传来了呜呜的狼嚎声……”

此番叙说听得夏宇龙他们三人很是揪心,他们已经猜想到了宝儿悲惨的结局,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蓝芯和张仙的手紧紧地拽在了一起。

两行热泪自冰蚕仙子的眼角滚落而下,她停下了手中的佛珠,捂着心口沉吟片刻,哽咽道:“我拼命起身,来到洞口处,只见有一只成年狼和四只小狼在吃我的宝儿,我的宝儿被咬得血肉模糊,已没有了生命体征,我怒火中烧,仇恨自胸口涌出,不顾一切地直奔上去,那只成年狼叼起我的宝儿领着四只小狼向后山上跑去,我撕心裂肺地哭得晕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虫蚁爬满了我全身,我爬回洞中,拿起地上的胎盘大口大口的塞进口中,那时候我想,虽然我的宝儿不在了,但我一定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着等天高回来,所以一直以来我对狼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她看着夏宇龙,一脸的正色。

夏宇龙恍然明白,昨夜冰蚕仙子听到大天二的叫声会这么介意,原来背后隐藏着这么凄惨的故事,他点着头,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话,却又打住了。

冰蚕仙子继续说道:“后来西山佛祖告诉我,世间苍生皆平等,冤冤相报何时了,莫道西山负众生,朝朝暮暮思前尘,踏遍四海仇怨空,落日晚霞笑孤坟。我对恶狼虽说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再仇恨了,我也看得出,与你一同来的那只狼,没有坏心眼,万事万物我们善待它们便是。”

夏宇龙“嗯”了一声,拱手行礼,说道:“婆婆说得极是,我们谨遵婆婆教诲便是。”

冰蚕仙子坐直身子,轻叹一声,又道:“自那之后,我只身一人在洞中渡过了两年时光,每日我以泪洗面,山头上那只狼害怕我报复它的狼崽子,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由于流泪过多,后来我留下了眼疾,一到擦黑,眼前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到了第二年深秋,姜天高从西北大漠回来,到洞中找我,我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他甜言蜜语说尽,又把我哄回了他家里,他说如果他爹爹妈妈再这样对我,他会带我离家出走,再也不回高脚村了,那时我很受感动,搂着他哭个不停……”

蓝芯哭道:“婆婆身心都备受煎熬,还能坚持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张仙也气道:“姜老太公的爹爹妈妈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孙子,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若是上天有眼,真应该给他们多一些报应。”

冰蚕仙子面容憔悴,看着暗黄的油灯呆滞了片刻,笑道:“也不知为何,姜天高的每一句话总是很打动我,我更是相信他的话,或许这是我真正爱他的原因吧……”

她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又道:“我与他再次回到了姜家,谁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子,是西北大漠的人,容貌可比我娇美得多,而且还为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男孩,一想起我的宝儿,我心里就会淌血,他爹爹妈妈说我只能做小的,姜天高又在我耳边说起了好听的话,他说,他心里只认我这个妻子,我是他这一生中最爱的人,与大漠女子结亲,实属父母之命,今后你们要和睦相处,你叫她大嫂便是,听了他的话我也看开了。他爹爹妈妈时常告诫我说,这世间推崇的是男尊女卑,你若有非分之想,尽早给我滚出家门。”

张仙“呸呸”两声,说道:“这世间本就男女平等,我从不相信男尊女卑之说,在我印象中我爹爹妈妈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哪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

她瞟了夏宇龙一眼,看着蓝芯又道:“哥哥今后如果对你不好,我定不饶他。”

夏宇龙横着眼,支吾道:“我……我……你,我是这样的人么?”

看着夏宇龙着急的样子,张仙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蓝芯也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冰蚕仙子也微微一笑,说道:“如果那时我有仙儿这样的脾气,怕是把姜家两个老人都给气死了。”

夏宇龙他们三人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冰蚕仙子拨弄起了佛珠,又道:“我与大嫂的关系也日渐融洽,大嫂对我很好,她见我身世可怜,也时常关照我,我又为姜天高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在几个孩子中年龄最小,他爹爹妈妈给我孩子起名姜老幺……”

话到此处,冰蚕仙子眉头紧皱,唉声叹道:“可是姜天高却日渐堕落,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嗜赌如命,还时常到镇上的春楼里拈花惹草,我与大嫂劝他时,他总是点头哈腰地认错,保证今后不再犯,还时常夸我们沉鱼落雁、美若天仙,我与大嫂早就听腻了他的花言巧语,却也是拿他无折,唉,他空有一张嘴,一个人若是陷入了堕落,人生也再无追求了。”

夏宇龙点头应“是”,说道:“小时候,爷爷和我说,他年轻那会儿有几年也迷恋上了赌钱,打长工赚来的钱都给填进去了,后来他及时抽身,他告诫我说,如果一个人沉溺于赌博和酒色,很容易丧失心智。”

冰蚕仙子“嗯”了一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把控好自己。没过几年,姜家做生意赚来的钱财全被姜天高挥霍一空,还欠上了一屁股债,他也染上了花柳病,整日恍恍惚惚如着了魔一样,后来他爹爹妈妈请来了无通法师做法。”

蓝芯想到自己的父皇因沉迷于炼丹术,最后把整个西丹古国都给败了,她拖着腮帮,轻叹一声,自言道:“真是祸害不浅啊!”

冰蚕仙子沉吟片刻,又道:“无通法师开的药方子却也有些效果,暂时缓解了姜天高的病情,他使出妖法来测算姜家的命术时,说姜家有个跛脚的天灾星,害得姜家败光了所有家产,如果不除灾星、灭煞气,接下来还将断送几条人命……”

“啊!”夏宇龙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均为冰蚕仙子接下来的命运捏了一把冷汗。

冰蚕仙子面带忧色,继续说道:“唉,姜天高爹爹妈妈原本对我就有看法,于是借机寻难,与无通法师密谋要将我除去而后快,无通法师掐指算来,说要根除煞气,需得一年时间,第一天我便被关进了猪笼子里,姜天高虽然反对,但却显得摇摆不定、畏手畏脚的,任凭爹爹妈妈处置我了。”

张仙“哼”了一声,说道:“在这节骨眼上,姜家真是糊涂至极,哪有以貌取人的,这无通法师说需得一年时间,哪有这样做法事的,他定是在姜家骗吃骗喝,爷爷最恨这种江湖骗子,败坏法道名声。”

冰蚕仙子微微一笑,说道:“确实如此,后来他卷走了姜家仅剩的积蓄逃之夭夭了,唉!这法师一脸凶相,手段也极其残忍,当天夜里,他在院内摆上了法坛,对我做起了法事,他挥舞道剑,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喷出一团油火,把我头发烧着了,我疼得晕死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已被夹板夹住了十个手指,左右两侧各有两名大汉在使劲地拉拽夹板,夹板越收越紧,我的五个手指被夹板夹得粉碎,我再次晕死了过去……”

说到这里,冰蚕仙子再次流泪了,她捂住胸口哽咽着继续往下说去……

那时,冰蚕仙子的孩子姜老幺才十岁,做法那天他就站在前边看着,他被吓坏了,冲上来护着冰蚕仙子,嚷道,你这坏道士,不要伤害我妈妈,不要伤害我妈妈。

就这样,姜老幺被爷爷奶奶关进了柴房中,从此冰蚕仙子与孩子再无缘相见,这道士哪里是在做法,分明是在对冰蚕仙子施加酷刑。

第二日,冰蚕仙子好的那条腿又被家丁给打折了,无通法师说,人已经废了,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先扔进猪圈吧。

冰蚕仙子在猪圈里与猪同食,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进入深冬的时候冷得不行,姜天高为她送来了一床被褥。

她恳求他把她放出去,让她自由,再也不回姜家……

姜天高又说起了好听的话,他说她依然很美,依旧是他最爱的人,可是现在家里的一切由不得他做主了。

冰蚕仙子呵斥道,你别废话了,我从始至终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才落到今天这份田地,快说,儿子在哪里?

姜天高说孩子已经被他大妈带到大漠去了,孩子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后来冰蚕仙子才知道,大嫂是被无通法师的暴行给吓坏了,因害怕受到牵连,带着孩子们回娘家避嫌去了,走的时候也一起带上了她的孩子,冰蚕仙子打心底感激大嫂。

蓝芯含着泪说道:“那大漠女子虽说未能为婆婆说一句好话,但心地还是很纯善的。”

张仙接话道:“哼,罪魁祸首就是姜老太公的爹爹妈妈和那江湖野道士,更可恨的是姜老太公的软弱无能!”

夏宇龙的右拳捶打在了石桌上,义愤填膺地道:“这无通法师丧尽天良,真是不得人心,哪配得上法师二字,若是碰到姚爷爷,恐怕早就被一剑给宰了。”

冰蚕仙子沉吟片刻,又道:“我已成了废人,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我道是她们会就此罢手,谁知第二年开春他们又叫法师对我施法……”

法师挑去了冰蚕仙子手指头的十个指甲,又让她在炭火边炙烤,她身上起了水泡,脓水流满全身,与衣服紧紧地粘贴在了一起,一扯衣服便是锥心的疼痛。

冰蚕仙子实在忍受不住折磨,精神几近崩溃,想着她十岁的孩子,整日以泪洗面,终究还是哭瞎了双眼,后来法师指使家丁又把她打得晕死了过去,草草入棺便抬到荒郊野岭下葬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