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国时期哲学着作《庄子》的开篇,曾描写过一个有趣的动物形象,名为鲲鹏。这本书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鹏,生而为鱼,化而为鸟,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动物。虔信山海的寻仙者也许会以为它是真实存在的神话生灵。饱读诗书的经学家或者会依据理性将它定义为先贤哲学的想象。
不过若以现代生物科学的目光审视,鲲鹏的虚构倒并非无迹可寻,没有跳出自然观察的范畴,反倒处处是人类想象的美感。在动物世界,真正的鱼鸟之变固然不曾出现过,但与之相似的变化却到处都是,乃至所有人类都曾受到过它的困扰。
那就是变态。
动物的个体在发育时,出现阶段性的剧烈变化,这种现象就被人类称为变态,改变形态的意思。
毛毛虫结茧化作蝴蝶、蝌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至于自水而来,长出翅膀,那更是普遍存在于自然界,比如蚊子,孑孓生于水,而终飞于蚊,这是完全变态。而大多浮游目昆虫的幼虫也都生于水中,经历亚成虫期后飞天而去,这是不完全变态。
古人发现蚊子的成幼变态可能就在战国时期,因为最晚在汉代淮南子中就有孑孓为蚊的记载。若是把水中的虫换成鱼,把飞天的蚊换成鸟……说不准庄子正是在看到水缸里孑孓游动,又被蚊子叮咬,在瘙痒难耐之际,梦见鱼鸟之变的。
可鲲变成了鹏,又当如何生活?庄子对此也有一句简单的描述,他说鲲鹏在化鸟以后将借着大风,徙于南冥,再不囿于北冥之地,从而游于无穷。
说来有趣,从现代生物学的目光审视,鲲鹏从北冥徙往南冥的特征,在动物世界也有范本。范本之多,不逊昆虫。在天是大雁南飞,在水是鱼群洄游。
一些鱼类会主动、定期、定向、集群地从海的这一头游到那一头,或者从海水中游到河水中,直至数千公里遥远的地方,有的时候,它们游到那一头,还要在返回原点。
根据生命活动的过程,洄游分有三种,一是索饵洄游,二是越冬洄游,三是生殖洄游。前两者,是鱼儿们在追逐稳定的环境,而环境在不停变化,它们也就随之游去。而生殖洄游与前两者却大不相同,它是鱼一生的过程中成长、生活和繁殖所需要的资源、也就是所需要的环境本就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洄游,去与原本生存环境大不相同的河里、海里延续子代。
细究变态与生殖洄游之理,似乎可以发现它们具有一个相似的原理。那就是动物的幼年期和成年期所需要的环境与资源并不相同,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无法克服这种相同,只能自己适应,最后便出现了成年期昆虫朝一个方向发展、幼年期昆虫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出现了成年期的鱼需要在海里、幼年期的鱼需要在河里,出现了成幼发育空前分化,直至虫蝶不相同,河海不相见。
这样的现象看似独属于一小部分特定的动物,不过若是广而扩之,哪怕是属于哺乳动物的人类,好像也到处都有。
过了大概五十个小时,青色巨行星向远地点转去,它与地球的距离随之迅速扩大,其负大风也无力。吹至星际的行星风愈发稀薄,乘云而来的归乡客抬头已经能触摸到青星向太空散逸的气。
鳞纹石壳逐渐张开,在冲刷中向流体的形状靠近。天地散逸的气不停地被吸入,在经过空腔压缩后从缝隙里喷出,新生的鸟便能借此控制自己飞行的方向。喷出的气体就像是鸟的尾羽。
通过气体与固体的摩擦,它们照旧在发出比人类的声谱要广阔得多的声波。
李明都的人耳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只能听见两种回响:
“唏唏唏——”
“咦咦咦——”
至于原先那些咕哇咕哇的声音已经像是很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只剩下古楚一个有鳞动物缩起身子,像是做了噩梦的时候,会突然急促地大叫几阵。
她就躺在李明都的身边,靠希兽喷出的气体勉强维持生命的活动。李明都在这无聊的几十个小时里,观测了下。她身上的鳞片也在分泌出像是珊瑚似的结构,但新生的结构既细又脆弱,这是因为这头动物缺乏了从地球获取的矿物质。
机器身的眼睛始终紧盯远处的悬空站点。脑海里却想起了秋阴所讲的生物矿化。
矿化这一现象出现在人类文明的五亿年前。最初可能是原始的蠕虫学会了将碳酸盐矿物加工成自己的家园,从此软体动物的时代消退居一隅,贝壳动物的时代迎来至今没有断绝的春天。生命逐渐学会了如何制造耐用的硬件,它们用矿物制造贝壳、制造牙齿、制造骨骼,制造尖锐的爪子。斗争从石头中孕育,石头留下了生物的痕迹,史称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事件便悄然而至了。
爆发是否,秋阴说她并不清楚。但矿化以后,生物的硬壳很容易成为化石,留于历史。所以矿化后的时代相对于矿化前的时代,生物化石的数量是碾压的。不论爆发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否发生了,但矿化的时代必然是化石开始爆发性增长的时代,也就是人类能爆发性认识到古生物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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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鳞动物或许就是用相似的原理为自己结成了一层轻质的矿物质表壳,就像是毛毛虫结出了自己的茧。这层茧在风中破破烂烂,但依旧有力量乘风飞翔。
它们靠着两个世界长大,现在要从出生的地方前往它们未来生活的地方。
李明都从发音按,把它们的幼年体叫做古兽,把它们的成年体叫做希兽和夷兽。
承载他和古楚的是一头希兽。相比起其他的希兽,它的体格矮小,表壳也显得粗糙。或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它在稀薄的太空风中飞得很吃力,其他的希兽和夷兽帮助了它的飞翔。
从边缘来看,青色气态巨行星很像李明都熟知的木星。它是个浩瀚的泛彩色球体。它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分割线,这些分割线是一条条水平环流风带的边界。根据纬度、气压、光辐射、自转的关系,每个相邻风带的风向都相反,并且各自的化学组成、温度和大气厚度也有差异。
按照常识,这些风带的方向通常是比较固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青星也会像木星一样形成一系列泾渭分明的条纹。每个条纹代表一个风带。
但眼前的青星远观之上下一色,近观则毛躁得像一个线球。李明都猜测这可能是周围的“大型月球”太多的缘故,几乎所有的风带上都有大量的漩涡。各自的潮汐力影响了风带的形成,风带彼此交错混合,风速和物质分布比较均匀,反倒失去了清楚的界限。
机器身看到的那个观测站悬在北纬四十度,已经接近极地的位置。这是因为青星比较扁,所以它的极圈也更大。
希兽和夷兽们的目标似乎也在这条低气压带附近。李明都就不急着跳车。
不过它们选择的路径似乎是有意味的。
从地球飞起的气流最先接触的是不是青色巨行星本身,而是它的环。
青星的环几乎看不见,大颗粒极少,是宇宙中最微弱一档的物质尘埃云,随时都会散逸。它唯一特别的一点可能在于这道环是竖着的。
它不像土星环那样几乎围着赤道转,而是从北极到南极围了一圈,垂直于赤道面。
在地球上,李明都没有看见这道环,在较远的太空中,他也没有看见。直到接近了,青星向远日点转移,飞涌的太空风即将切入环体,迎着阳光,他终于见到了一系列明亮的尘埃,冰砾正在反射出微不可见的星光。
尘埃向着太阳风的方向挥发,气体沿着磁场的方向,一直进到了青星之下。
希夷们随之侧身。从地球被引起的大气,与星环的气流合在一起,浩荡地吹往了天际线上广阔的氨冰云。在这最后一段旅途中,它们吸入了许多明亮的尘埃。这些尘埃来源于在青星的历史中被撕碎的小行星,里面富含各类矿物质和稀有气体,是它们在地球以前最好的食物。
李明都寻索,看到这只先天不足的希兽已经睁开了自己的两只眼睛,眼睛在幽暗的太空中闪着荧绿的光,它不再有过去古素那样灵动的色彩,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未知而陌生的天空。
天空呼唤着洄游的儿女。黑暗的宇宙便被它们抛到身后,光辉的世界逐渐从云端上升。太空的寂静被微不可查的风声打破,接着就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庆贺似的呼啸。
高层的氨冰云折射出群星反射的阳光,夜晚缩退到了云脚的边旁。从看不见的海底扬起数十万米的烟雾,一直触到了不可越过的青冥。到处都是云,高耸的云、鳞片状的云、絮状的云还有绵延如群山的行云,组成了同一个光怪陆离的苍天。
苍天曷有极,高卑相去几万里。远看像是漩涡的东西,近看却是大气的云流。云流像是海浪朝着天空排起,从里面升起了座座云山。一块半空中的彩色蒸汽云,比地球上一个板块更为庞大。人在云端,以为见到了没有边际的大海,海自己知道它不过是底下更广阔的水上的云。
希夷们乘着风进入了南冥的深处。陌生的海岸在低低地呻吟,在未来,它们将永远成为这海岸里的一朵浪花。而地球已是天上一颗不能触及的明星。
距离那未知的观测站已经很近了,人的肉眼也可以看到它的轮廓,或许只距离了几十或上百公里。
李明都心想希夷的迁徙事件一定是在观测站的监测范围内,观测站若是看到了希夷兽群,那他也就被看到了,便能坐享其成,等观测站的人把他抓走。
一两个小时过去,希兽被大风托起,开始捕食某种出入云间的像是水母的有丝透明动物,李明都随希兽出入云海许久,见到位处高空的观测站被烟波掩去,烟波失去风力重新跌落云海,观测站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气球,没有空探的机器人,没有声音,也没有照射云海的光线,甚至连威胁和敌意也没有,静默得像是天上的明月。
希兽随风转折,李明都靠在希兽的背上,凭着曾经木星的经验,也不显得狼狈,只暗想道这观测站莫非并不在乎希夷和人类的价值,或者它的科技在暗中观察、并不需要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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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它已经废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