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没想到自己一句随意的问话,就让顾博远变了脸色,他扭头看了看已经准备进厨房忙活的顾晓霞,小声说道:
“顾叔,这事……不能问?那你就当我没说吧。”
“也没什么不能问的。”顾博远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棚子边上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拍了拍桌子示意李龙过来坐。
李龙没有直接坐,他去房间里找了两个茶缸子,倒了两杯茶端了出来,给顾博远跟前放了一杯,自己跟前放了一杯,然后坐了下来。
农家干活通常不喝白水,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烧一锅开水,灌满两个暖壶,往茶壶里放几块砖茶块子,冲上,这一天的茶水就有了。冬天的话茶壶会放在火墙上,水一直是温热的。夏天就自然凉着,想喝热茶,里面兑些开水就行了。
“现在你和晓霞结婚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其实咱们队许多人都问过我老婆呢,我都说没了,其实也不是没了。”
顾博远说到这里,端起缸子喝了一口茶,吐掉嘴里喝进去的茶叶沫子,继续说道:
“当初我在西南政法毕业,分配到市里工作,那时候真是意气风发,感觉自己眼高于顶,啥都知道,对于工作单位的许多事情都看不上。不过因为我本身学历高,不少老人也让着我,让我感觉更加的……张扬。只是我并不知道我自己那时候的丑样子。”
听着顾博远这么评价当时的自己,李龙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时候我在市法院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就是晓霞的母亲,我们相爱了,结婚了,有了可爱的孩子。那时候如果我能安安份份的,说不定也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你干了什么?”李龙有所猜测,但还是想让顾博远自己说出来。
“我有一些同学在民主党派里,我从他们那里看到不少从国外传过来的文章,受到了一些西方的影响,当时又因为工作上出现了一些问题,我就发了一些牢骚,顶撞了领导,当时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还往上面写了几封信,没有回复之后,我又去和那几个民主党派的朋友交流,发发牢骚……”
李龙觉得自己的这位岳父在那样的环境下干了这些事情,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真是奇迹啊!
“后来……我就被隔离审查了,据说是因为查出来当时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是间谍,牵扯到了我。虽然我没出卖什么秘密,但是毕竟我和他关系不错,受到了牵联,再加上当时我有点愤世嫉俗的意思,不仅没有好好交待,反倒破罐子破摔,我的妻子,也就是晓霞的妈在外面和我家人一起奔走着,好不容易把我弄出来,当时的单位是不能呆了,据说还要查我,家里人就让我往这边过来了……”
顾博远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端着那缸子茶水,就那么双目无神的看着茶水。
“当时你就把晓霞带过来了吗?”李龙忍不住问着。
“没有。”顾博远声音里带着几分有气无力,“当时我是一个人过来的。想着躲一躲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回去。当时我还想的很好,最多也就几年时间,谁能想到,等过两三年,我接到电报,家里父母都没了,孩子她妈,我的妻子也因为我的事情被牵连,审查,最后失踪了。有人说她跳河了,有人说她跑出去了……”
“那晓霞是怎么过来的?”李龙有些疑惑。
“我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晓霞就养在我一个亲戚家里。她的妹妹也不见了,有人说她妹妹跟着她妈妈一起走了,有人说她妹妹病没了。晓霞也是她妈妈托付到亲戚家里的,当时就只是送来了她一个……后来我就把晓霞带来到了这里,再后来……”
“她妹妹?”李龙这才反应过来。
“嗯,她妹妹。晓霞有个双胞胎妹妹。她的妈妈是独生女,但她的姥姥是有个双胞胎的弟弟。按你的说法,是有双胞胎的基因的。”
李龙没想到随口问问关于双胞胎的基因,结果问出来这么一档子事情。
“那晓霞知道这些事情吗?”
“知道一点儿。”顾博远说道,“她小的时候哭闹着要妈妈的时候,我给她零星说过一些,但并没有说全。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晓霞也就不问这些事情了。”
“现在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顾叔你就没想着回去找一找?”
“找了啊。”顾博远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低下头声音压抑的说道:
“那场运动一结束,我就给老家打个电报,后来说我那事也过了,虽然不说平反——其实也没错判我,我当时的确是和那个间谍关系不错,谁能想到他是间谍呢?只不过四年前这些事情都一一查清楚了,我没事。但当时的我做的的确有些偏激。原单位肯定是回不去了。而我妻子……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心灰意冷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再回去啥也没有,就算了吧,在这里生活下去也不错……”
李龙觉得,顾博远是不想回到那个伤心地了。
“现在想想,老人家说的对啊,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当时我就是犯了路线错误,再加上心高气傲,被人稍微的撩拨几下,就上了当,差点就走上了人民的对立面。我是有罪的,只是……只是为什么要把这些苦难,加诸到我妻子和孩子身上呢?她们是无辜的啊……”
顾博远抱着自己的脑袋,伏下去,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李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岳丈。
的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教员的那句话都是被断章取义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前面是有句限定的,“在路线错误的情况下”。
有些人真的是用心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