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记忆中的好哥们

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破裂了。可即便下了一整夜,白日的热量依旧温暖着石头,从石头中辐射出来,把砖石变得像快要凉下去的碳火。

远处的烟囱隐藏在雨幕之中,模糊不清。

黑德维希匆匆赶路,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雨中行走显得特别吃力。

他朝着“妖魔”与魔鬼甲胄消失的方向走去,一片黢黑黢黑的云挂在废墟后面,路过一个小教堂时,里面摆放的尸体尤其多。生前,有上帝创世,有耶稣牺牲,死后,有末日审判,有世界终结,有天堂,有地狱。黑德维希不知道这些人死后能不能到达梦寐的天堂,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生活在地狱了。

大风吹过,小教堂门口用来晾腊肉的竹竿终于折断,斜斜地倒在地上,堆叠在原有的废墟上。

“他妈的,歇会儿吧。”

他坐在教堂还算完整的台阶上,喃喃自语,手里还拽着左脚的靴子,一个劲儿地抽动靴子上的鞋带,眉宇之间出现了一道皱纹,若隐若现。

“如果这些礼拜的人知道,今晚的一切与科隆教廷脱不开关系,还会他妈的前来礼拜吗?

“不对,他们一直都知道是谁做的,每一个下城区的人都他妈的知道……”

在下城区住了快一年,黑德维希很久以前就发现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总是有一群人,他们明知道许多事的源头是科隆大教堂,可是他们依旧狂热地拥护教廷,声称目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二十三”的人会错了主教的意。

“真他妈的狼狈,上了战场也就不过如此吧。”

黑德维希自认承受能力比其他人强上很多。至少在第一次看见死人、腐烂的尸体、鲜血与脑浆时,他并没有呕吐出来,反而与好兄弟格里安聊起了食物。

可他终究没有上过战场,对战争、废墟、死亡人数与伤员的概念仅停留于课本中。

他推敲了一下“伤员”这个词。多好的术语啊,很适合用在军事上。你不用提到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血如泉涌的人,不用提到缺胳膊少腿的人,不用提到身上多了个大洞或者是身上带着连自己的孩子都害怕的伤疤的人。只需要以“伤员”一词概括。再过一阵子你会在谈话中提到“可接受的损失”。接着这些人就变成“可牺牲的军事力量”。

可黑德维希自己就是“伤员”,他深知这个词汇的残忍,可与尸体比起来,区区断了几根肋骨又不算什么了。

周围的尸体太多了,多到黑德维希如果是个搬尸工,他会要求老板加钱的程度。

这时他才发现,对面的废墟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窝死了的孩子。

像是一所屠宰场,他想,不,也不像是一所屠宰场,屠宰场还要有秩序一些,牲畜被宰杀、放血、拖出去,都按着一定的办法。这儿,他们却是被乱砍、压烂、肢解、烧焦和烤炙的。

这时,黑德维希忽然想起格里安的大哥——那个原定的佐默家族的继承者。如果格里安的大哥没死,即便前任侯爵里夏德·佐默死了,继位的也应该是格里安的大哥。但很可惜,他们都死了。

黑德维希还记得,从东部战场回来后,格里安的大哥跟他们讲了一个在前线很受大家欢迎的赌博项目。

当然,这项目只能在春天有机会玩到。

由于神圣意志帝国与沙俄帝国的战争有输有赢,同一块地方,可能上个月属于神圣意志,下个月就属于俄帝,因此在初春时,白雪会融化。那些在冬天死亡的,被白雪盖住的死人会露出来,他们总是先露出没有衣服的部分,于是当有人发现了尸体时,他们会凑在一起,猜这个人究竟是哪个国家的士兵。

靠着对战况的了解,这位经常出没于前线的格里安的大哥,光是靠着赌博就赚了不少钱,还用这钱给格里安买了一个衬衫夹——因为格里安总是在私下把衬衫穿得里出外进,邋邋遢遢。

但格里安不喜欢这东西,转手就将衬衫夹送给了黑德维希。

黑德维希扬起了一根眉毛,很奇怪,一想到那衬衫夹,尤其是想到自己今天刻意把衬衫夹穿上了,他又觉得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爱着人类的神,让他在这劫难中把好兄弟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带走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黑德维希像是接受了现实般,低声感叹道:“被‘妖魔’吃掉是什么感觉呢?会疼吗?我头一次发现,我多希望我能够替你承担一份痛苦。

“他妈的,原来不怕死的家伙也会死。”

这是一个极其没有逻辑的话,无论怕不怕死,就像咖啡让人提神,船只终会沉没,猫咪会掉毛,死亡是世间万物都注定走向的结局。

黑德维希摸了摸裤子,隔着布料感受那衬衫夹的纹路凸起。那是他唯一的财物。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价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