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章 天上人

在西河会馆里,顾为经曾有一瞬间是那么的生气,那样的愤怒。

他就要飞向远方了,他就要去上大学,去参加艺术展,签约大画廊,也许能够成为曹轩的入室弟子,而无论从逻辑学还是从概率学上出发,成为曹轩的弟子都意味着会一帆风顺,功成名就。

他却被该死的豪哥关在了笼子里,避无可避,逃无法逃。

顾为经回想起来那段时光,他意识到似乎自己越是生气,豪哥在他心中就变得越可怕。

豪哥越可怕,他便越是无能为力。

然后就便越是生气。

怒火完全混淆了豪哥真实的模样,把豪哥涂抹的仿佛是笼罩在烈焰中的魔神,轻轻攥紧拳头就能把自己捏成粉碎。

这样的怒火的终极表达形式并不是把整个世界燃烧成火海,而是把整个世界压成一片巨大的虚无。

他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生活也没有意义。

顾为经把自己想象成宇宙中的一片无意识的尘埃——看着恒星在漆黑的夜空中衰老死去,以此来衬托那些人世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高尚的,肮脏的,一切的一切,在宏大时间尺度下是多么的空虚与无聊,用这样的想象来让自己获得安宁。

然而。

当顾为经回过神来,开始不再被庞大的愤怒所笼罩的时候,他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洞穿了豪哥的伪装。

他反而意识到了看似强大的中年人在办公室显露出狰狞面目后,有一颗多么脆弱空虚的内心。

他因对豪哥无可奈何而愤怒。

豪哥也在因对他无可奈何而愤怒。

豪哥能毁灭他。

他也能毁灭对方。

愤怒能让人失去冷静,愤怒也能教给人很多东西,顾为经从豪哥的愤怒中看到了他的脆弱。

他也在崔小明的笑容中看到了对方心中的愤怒,又在对方的愤怒中看到了崔小明心底的隐藏的恐惧。

是的。

对方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所有小心思,所有的机关算尽,都只有一个原因,崔小明在害怕顾为经。

他害怕自己比他更好,比他更强。

崔小明所有的精明、所有的微笑、所有嚷嚷自己是“特邀画家”的宣称,甚至是模仿自己画画这个行为本身,都隐藏着崔小明躁动不安的恐惧。

变色龙之所以总是把自己和环境融为一体,那是因为他在天敌面前无比的脆弱。

顾为经则不那么生气。

他把这当成了艺术生涯所必将经历的一种挑战,他不因挑战而生气,也不因挑战而畏惧。

不生气、不愤怒不等于不去做好准备。

“嗯,现把创作记录整理的完善一些,以备到时候能够用上。”

顾为经画了大约有三十张左右各个版本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画的不够满意,画稿被铲掉重画的那些,也都有拍照存档。

这些东西原本是被顾为经用来比对各个版本的绘画细节处理的优缺点的,此时用来当作证明画稿原创性的佐证也是极好的资料。

酒井胜子肯定是愿意为自己的创作过程背书的。

大概他和曹老那边在微信上一些原始的关于作品的讨论记录也能被当做证据。

顾为经会回去就把这些内容都收集整理出来,拥有能够在合适的节点当作武器来使用的材料,自然越多越好。

但他也不准备现在便把它们交给策展人唐克斯或者或者组委会关于审查创作伦理方面内容的部分。

没意义。

这么做顾为经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是想证明崔小明存在对自己的模仿,还是要求双年展组委会把对方驱逐出展会现场?

两者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讲句大实话,崔小明做的事情也许不算讲究,却称不上太过分。

抄袭在艺术品行业里是完全无法被忍受的恶行。

你把别人的作品拿过来,随便改个名字就当成自己的东西拿去评奖,肯定会被人人喊打。

但借鉴——借鉴完全无法避免。

画家借鉴历史,借鉴前辈,借鉴同行,借鉴无处不在,它是艺术创作的组成部分之一,没准是所有组成部分里最重要的那个。

从优秀的作品中心怀恭敬的汲取营养,是艺术家的美德与能够不断进步的源泉。

任何一个创作者,除非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否则,他们能看到别人作品中的美,自然也会被那种“美”所影响。人类历史上所有新画派的形成,都是建立到对旧有的艺术创作的借鉴和扬弃之上的。

无论是马奈还是德加,他们不都是从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中获得的营养么?

而开创印象派的那些画家们,谁又没有受过透纳的影响?

梵高作品中的那些条纹和斑点,评论家们不是也说,人们在其中看到了毕沙罗的影子?

文学评论家里有人不无悲伤的说,自从列夫托尔斯泰以后,世上的所有故事套路都已经被写尽了,现代的创作者如果还希望能够写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做真正的文学创新,情节都被前辈玩完了,大家只能开始玩叙事结构了。

没准这就是很多现代文学作品,变得越来越晦涩,越来越“怪诞”,读者读起来越来越不轻松的重要原因。

艺术行业发展了几千上万年,也真的很难在创作题材上玩出什么别人想不到的新意了。

关于绘画内容元素的相似,顾为经也要为崔小明去说句公道话。

画教堂,画雕塑,画孤儿院,正三角形构图,斜三角形构图……所有的这些作品元素每个都是被前辈艺术家们画过成百上千遍的东西。

别说参展前,顾为经已经修改了画面构图,他们两人两幅作品在构图结构上没有了什么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