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彝本欲问探监情形,怎奈此刻众目睽睽,公主又不现身,纵便他开口相询,料想这宫人也不敢泄露,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请问长主,此去是否为祭拜庄献大长公主?”那宫人点点头,落落大方地道:“正是。将军如何得知?”完颜彝道:“末将记得仆散都尉被害时正值盛夏……”一语未毕,那宫人已抢道:“将军闻一知十。”眉尖微蹙,目含警示,几不可辨地轻摇了一下头。完颜彝顿时明白,轻咳了一声,忽听车中一个清和的声音如风动寒冰、水击碎玉一般泠泠作响:“将军见谅,今日为姑母祭辰,我实在不便久停,他日若有机缘,再来恭聆垂问。”
完颜彝忙拱手道:“不敢。是末将唐突,耽误了长主的路程,还望长主恕罪。”那车中人泠然道:“无妨。容我先告辞了,将军请便。”待她说罢,那宫人轻巧地福了一福,又伶伶俐俐地转身回到车中。
完颜彝与王渥目送队伍继续前行,待宫车将要行至身前时,忽然侧帘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张面孔,完颜彝未及思索,本能地低头垂眼,不去直视车中人面容,直至车辇驶过面前方抬起头来。
送别王渥后,完颜彝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先打开自己的箱笼,只见四季衣衫折得整整齐齐,按厚薄依次上下叠放;衣物之下是笔砚书本,一样理得清清爽爽;箱底压着十一个五十两的银铤,明晃晃地甚是刺眼。
他出了一会神,取出几卷书,与狱中获赠之册一齐搁在案头,将其余书籍和衣物照原样放回去,盖在冰冷的银铤之上,然后又打开包袱,看见里面的物什,心中一热,转而又是一痛。
那里头包着一沓银票,是兄长毕生积蓄;旁边一包是条形硬物,拆开一层又是一层,包裹得极是细致,拆到最后一层马革时,他已然知道是何物。
“哥哥,给我看看!”他下巴才过桌面,踮起脚去抓兄长手中的新奇宝贝,兄长爱怜地把着他的手:“小心些,别割了手指头。”
“大哥,再借我耍一会,好不好?”兄长含笑点头,父亲走过来,轻轻拍一拍他的脑袋:“男儿要自强,你发狠练武,将来也去挣一件趁手的兵器来!”
母亲又气又愁地看着他俩,兄长拉他笑道:“陈和尚,你若娶亲,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你当贺礼,如何?”
酒足筵散,旁人皆尽兴而归,兄长心事重重地来到他营帐中:“今日妖异,你要多加小心,这匕首你带在身上,以防不测。”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捧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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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一日又到七夕,恰逢紫微军休整日,完颜彝想起去年此时长兄恩师挚友皆在身侧,四人融融泄泄,好不快活,心下不免怅然,信步走到演武场上练了几十箭,箭箭无虚发,才感觉略松快了些,心想:“亲朋离散原是无可奈何之事,总算这身功夫没有在牢里荒废了。”又提起长/枪耍了个把时辰,练得汗如雨下,回房中沐浴更衣后,散着头发随手拿起一卷《五代史记》来翻看。
《五代史记》为北宋欧阳修所作,用笔精炼简洁,颇有春秋风范。完颜彝随兄长在商州时曾与欧阳氏后人一同整理文忠遗稿,遇着疑难之时又有王渥教授解答,读得甚是明透。待翻过一页,忽见“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句上有一处污斑,再仔细一看,却是块蜡油痕,想是书籍主人秉烛夜读之时不慎为之。他获赠书卷虽非新梓,却皆整洁如新,连边角都无一点翻卷破损,可见原主定是十分爱惜书本之人,他因此之故,对赠书之人尤为感激敬佩,此时见书上蜡痕,心想:“这位朋友定是极喜爱这篇序文,心驰神往,没提防蜡烛都燃尽了。若他此刻也在这里,与我说古论今、抵足夜谈,那该有多好!”他想起从前与王渥、元好问把酒畅谈的情景,心中更是向往,忽然又想:“这位高朋赠我的都是史书,我不若去问问广平郡王,宗室戚里子弟中哪一个酷爱治史,说不定能寻到他。”
待策马入了城,见街道两边都在叫卖菱角、石榴、香梨等时令水果,又有小贩走街串巷地兜售细针彩线,忽然想到:“听闻广平郡王夫妇恩爱甚笃,今日七夕,他定要陪王妃过女儿节,我此刻前去倒添他不便了,还是改日再问吧。”转而见不远处一座酒楼重檐飞角,十分气派,正是修缮一新的丰乐楼,想起十三年前与元好问、仆散安贞在楼中倾盖如故的往事,不由百感交集,牵着马缓缓走了过去。
他进到店中,发觉厅堂格局倒未大改,楼梯口的一桌团坐着四个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肩平背直,神色警惕,似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再上二楼一看,却见昔年所坐的临窗一桌被三幅细纱屏风围了起来,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有数名女子身影,或站或坐,时有轻细的语声传出。完颜彝另觅了较远处的一桌坐下,叫了角眉寿酒,听到旁边桌上客人低声谈论上个月西夏被蒙古所灭之事,心中更添忧虑,想道:“这几年蒙古未大举进攻,多是西夏牵制之故,而今唇亡齿寒,蒙军下一步锋镝所向,便是我大金。蒙古尤擅寒时用兵,只怕今年秋冬之际便有一场大战,可兵部和枢密院却浑然不觉,没有半点准备,这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