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未央

嫤语书年 海青拿天鹅 19776 字 3个月前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比凉爽的秋风更加让雍都朝野振奋的,是南方平定,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

骄阳在湛蓝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墙面前,去年大战留下的满地狼藉早已不见了踪影。风吹来,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红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楼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围,交龙玄底,魏氏的诸侯旗遍布各处。

“来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后道。我一手遮在眉间,朝远方眺望。

只见尘头乍起,果然正有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左右一阵兴奋,待得那些人马的影子变得清晰之事,城头鼓角齐鸣,得胜乐的声音雄壮激昂。

我身旁的玉莹望着远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妇人们纷纷安慰她,有人笑着说她再这么哭下去,脸上的妆粉便化了,可见不得许寿。玉莹这才紧张地立即拭净泪水,不时问婢女妆容是否难看。

“父亲……”阿谧被阿元抱在怀里,忽然将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随着望去,只见军士列阵而出,五匹骏马拉着一辆车,辚辚跟在后面。车上没有车盖,魏郯身着朝服端正地坐着,四周仪仗俨然。

“真是大司马呢,小女君真聪明。”阿元笑着说。

阿谧已经来过城头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闹,也不怕军士。

“父亲!”她被阿元夸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声喊道,阿元连忙捂住她的嘴。

魏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前方,“孟”字、“许”字和绘着各色神兽的大旗已经看得清楚,军士行进阵列齐整,竖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气势赳赳。待到城前,队伍前的众将下马。孟忠、许寿以及出城百里监军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礼,大声禀报归来将士之数。魏郯下车,亲手将几人扶起,置酒接风。

而礼毕之后,军士两边分开,却有一车缓缓驰出。待到百步之处,车上一人身着素白衣袍,手捧玉玺,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携玉玺来降,伏惟请罪。”魏郯接过玉玺,将他搀起,道:“王公归顺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王茂虽起,却仍垂头,远远望去,一脸谦恭之色。“王茂?”毛氏小声道,“不就是割据了百越,自称岭南王的那个王茂?”

“就是他。”周氏颔首。

“他归顺朝廷,倒是大堂兄先来受降?”毛氏不解地问。

“当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败了他,再说了,天子重疾,如何能来?”

毛氏哂然。

王茂曾是先帝的岭南刺史,与大多数割据诸侯一样,天下大乱之后,王茂拥兵自立,借岭南的山泽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归降意义重大,江东吴氏、荆州梁氏和岭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据诸侯,如今,灭的灭,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处望了望。天子没有来,百官却来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刚从朝堂上过来,亦各着朝服。见得这般阵势,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脸上,表情各异。

雍都的朝臣,除了迁都之后新入仕的,大多是长安的旧臣。他们出身士族,此生见过的的争战,是从何逵乱长安以及之后的军阀混战开始的。那时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

来到雍都之后,我发现这些人对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复杂。他们需要强权,护卫朝廷,驱挡灾祸;但是,他们对这强权建立的基础有所恐惧。

那些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从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将官凭着战功升迁封侯,与从前靠家族荫蔽而享受高官厚禄的士人们分庭抗礼。所以,士族们对魏氏可谓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质彬彬、与士族意气相投,便立刻成为魏氏与士族之间互相妥协的一块桥板。

魏傕当初对立嗣之事态度暧昧,现在想来,亦是此故。他四处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儿子拉拢拉拢士族朝臣,暂且稳住后方,那是绝对划得来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想到,他还没理顺其中的纠结,便已经重病缠身,以致酿成后患。

魏郯是个务实的人,他认为那些靠家族荫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学无术,只知空谈,尸位素餐。他觉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争便是浮云。所以对于朝臣们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过,去年平定乱军之后,魏郯掌控朝中军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变。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两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军中,参与、协助魏昭作乱的人,魏郯一律交与有司依律治罪;而保卫有功者,无论出身,魏郯亦一律论功行赏。而此事的意义,亦远非清除魏昭余势。大批的朝臣因此贬免,士族对魏郯的反对声亦陡然变低。

士族毕竟根系庞大,魏郯也并非打算跟他们作对。重掌朝廷之后,魏郯对士族反而温和起来。一些名望深远的家族,即便牵扯了魏昭作乱之事,魏郯只究其当事者,其余人等则加以安抚。恩威并施,士族中纵然有人对魏郯不满,失了魏昭,他们也已经难掀风浪。

而与此同时,魏郯继续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来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亲自问对。

我看向城楼下,魏郯虽身着朝服,两边的卫士却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锃亮的兵刃杀气隐隐,那般神采飞扬,与朝臣们的模样对比鲜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说过什么蛇打七寸,或许在他看来,把朝臣们拉到这太阳底下,在他们面前摆出这些阵仗,便是要拿他们的七寸。

正神游之间,城下的受降已毕。魏郯登车,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将官和军士入城。城中并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却来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围在街道两旁,过节一般热闹。

当魏郯的车驾驰入,人群中一阵欢呼。车马将士皆威风凛凛,飞扬的旗帜,齐整的队列,引得人群争相观望,开道的武士不得不结成人墙。

“大司马威武!”我听到有人高声喊道。

“……威武!”阿谧学舌道。我笑笑,眼见着魏郯的车驾被后面浩浩荡荡的旗帜和人头挡住,也不再观望。

“公羊公子说的是隅中启程?”我问阿元。阿元颔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抱着阿谧朝城下走去。

天气凉爽,出门远行的人不少。东门外的亭庐前,到处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着车窗张望了好一会,才望见公羊刿那高高的个子。

他一身行装,腰佩着那柄祖传宝剑,神采奕奕,正与送行的友人说着话。而他的身旁,若婵垂髻素钗,亭亭玉立。

他们今年二月成婚,新府离魏府并不远,这些日子,若婵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过府来看我。

南方初定,事务繁杂。淮扬一带久经纷争,如今急需一位熟识情势的人担当扬州牧。正当魏郯为人选踌躇,公羊刿主动请缨。他虽年轻,却曾多次前往淮扬,对风俗民情颇有了解。扬州牧之职,乃是巡检当地政务,公羊刿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选。

出乎我的意料,若婵对此居然一点怨言也没有,并且要跟着公羊刿一起去。

“扬州多美人,让他独自去了,到时带回几个年轻水灵的小妾怎么办。”我问她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话当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与公羊刿站在一起,又觉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驭者将马车驰前,待得停稳,我抱着阿谧下了车。

“若婵……姨姨!”阿谧喜欢若婵,望见她就叫了起来。若婵也望见了我们,露出微笑。

“阿谧也来了。”她走过来,抱过阿谧。

我看看若婵,又看看公羊刿,莞尔道:“幸而不曾来晚。”

公羊刿笑笑:“若婵说你定会来,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婵,她还在逗着阿谧。自从与公羊刿成婚,她的打扮也变了个样,虽仍然明丽,也仍然涂抹些脂粉,但已经全无伎馆主人那样的妖冶之气。

与公羊刿送行的人过来与我见礼,我看去,只见有朝臣、有将官,还有公羊刿的两位兄长。这些人我都算识得,皆一一还礼。

不过,公羊刿的父母没有来。他们一直不肯接受若婵做儿妇,公羊刿娶若婵的时候,他们甚至放言不会到场。幸而公羊刿是个从小违抗父母意愿到大的人,最后,终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过这个儿子,受了新人拜见。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后,若婵在公羊家依旧待遇冷淡,从今日的情形便可见一斑。可是若婵与公羊刿似乎毫不在意,今日这送行之处,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看起来更加合衬。

“大司马受降完毕了?”若婵与阿谧玩耍的空当,公羊刿问我。

我应一声,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酒案上,放着一只酒壶。我愣了一下,道:“琼苏?”

“嗯。”公羊刿答道,“车上还有些。”

我明白过来,去那边要路过淮南,那里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轻声道。公羊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若婵那边抬抬下巴,道:“她备下的。”

我颔首。

若婵从前对二兄的感情,公羊刿是清楚的。他会不会妒忌我不知道,可是从前到现在,许多事都改变了。

“听说那边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为你可知晓?”他又问。

我听着这言语,怔了怔,片刻,道:“知晓。”

那是裴潜修的。虽然没有开口问过,但是我当时在淮南遇到他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没有问他,是因为傅氏的事是我们谁也不能跨过的槛,向他求证,得到答案,而后呢?

那时他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装聋作哑。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想起来,不过徒有些感慨。

公羊刿看着我,也没继续往下说,岔话道:“我听说季渊在胶东风靡得很,他每每从海上回来,岸边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几里。”

我讪然。此言虽不知真假,可裴潜的风采我是相信的,祸水到哪里都是祸水。

“父亲!”这时,阿谧突然喊了一声。我讶然,转头望去,却见魏郯果真骑马从城门那边奔了来。他换了一身便袍,在几丈开外停住,下了马。

若婵把阿谧放下,阿谧脚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不多解释,与众人见过礼,对公羊刿道:“准备妥当了么?”

公羊刿颔首,道:“诸事皆已齐备。”

魏郯看着他,片刻,将阿谧交给阿元,从旁边的案上取来两只酒盏,斟满酒,将其中一只递给公羊刿。

“一路保重。”他举盏祝道。

“多谢大司马。”公羊刿谢道,说罢,各自仰头饮下。

“此去,不知何时才回。”我在一旁问若婵。

“短则一两载,长则三五载,未有定时。”若婵道。

我瞥瞥四周,低声问:“你的伎馆呢?”“暂且租给了一名年长弟子。”

我不解:“租?”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务熟悉,应付得来。伎馆交到她手中,不会亏。”若婵说着,望向公羊刿那边,神色悠然,“我收收租,过过两年清静日子,也是不错。”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门户,将来你想再收回来便收不回了?”

若婵不以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从头再来,经营伎馆也无人能比得过我。”

我识相地闭嘴。她是若婵,怎么说话都能占理。

“下回再见,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婵忽然道。她这话提过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无奈地笑笑。

去年的雍都之乱平定之后,天子以重病为由,不问朝政。魏郯监国,代天子理政。

当然,重病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天子有意禅位与魏郯。此事虽然确切只有少数人知道,但朝野内外,却没有人猜不到。

想到天子,我只有欷歔。他那日挟持阿谧,我心中至今心有余悸。可是,我并不恨他。我知道他一直以来承受着什么,帝位和责任,也许把它们抛开会对他更好。

“下回再见,你们二人要带回一个小人才是。”我说。

若婵看着我,抿唇笑笑。

叙话别过,公羊刿和若婵终于登车启程。

我立在道路旁,望着若婵在车帘后探出来的头,朝她挥挥衣袂。

若婵露出笑容,未几,被后面跟着的行人车马挡去了身影。

我不喜欢离别,这二字在我的心底总会引起伤感的回忆。看着他们远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发涩。

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头,魏郯看着我,双目温和。

“回去吧。”他说。我颔首,轻轻反握他的手。

公羊刿的亲友还未离去,魏郯与他们说了好一会话,才终于命驭者启程。

“马……马马……”阿谧看到魏慈的坐骑,一个劲把身子朝车外探去。

“不可吵父亲。”我说着,便要把帏帘放下。

不料,魏郯却骑马过了来。

“来,上马。”他伸出手。

阿谧高兴地张开手臂,我连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谧怎能骑马?”

魏郯不以为然:“我抱着,不会有事。”说罢,把阿谧接过去,抱在怀里。

一路上,我坐在车里,不放心地一直盯着他们。这两人却很高兴,一个驭着马跑过这边又跑过那边,一个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没有进门,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军归朝的事必定还未完,只叮嘱他勿误了用膳。

他这一去便是大半日,为了给归来的大军接风,魏郯在璧台设宴,晚膳没有回来。我以为他会很晚回来,跟阿谧玩了一会,正打算哄她睡觉,家人却来禀报,说魏郯带了贵客回来,请我到堂上去。

我讶然,只得将阿谧交与乳母,对镜收拾一番,走出门去。还未到堂上,我已听得有话语之声传来,待得入内,只见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着的人,却正是贵客——贾昱。

贾昱是我父亲的恩师,两个月前,他终于从塞外辗转回到中原,魏郯以国士之礼相待,赐以屋舍、土地和奴婢,并请贾昱主持重开太学。

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奋的大事。自长安毁坏之后,太学没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设。重开太学,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动乱毁坏太重,主持的人选,亦一直未有着落。

魏郯之请,贾昱欣然应承,重新担任博士之职。他亲自将典籍丹书于碑石之上,让工匠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贾昱的学问蜚声天下,听说,第一块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观摩的士人便已多达千余。

魏郯对贾昱敬重有加,虽事务繁忙,却也时常到他府上拜访。而今日贾昱登门到魏府,还是头一回。

贾昱今年已经七十,鬓发全白。我曾以为他这般年纪,又要从塞外长途跋涉,来到雍都也该准备后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体竟十分硬朗,无论讲学还是会客,从无疲惫之态。

“拜见先生。”我规规矩矩地走到贾昱面前,向他行礼。

“夫人。”贾昱还礼,声音悠然,神色和蔼。

“今日行宴之时,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散席仍意犹未尽,故而请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着对我道,“夫人近来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我亦莞尔,命阿元去取茶具。

贾昱嗜茶,天下闻名。据说他当年远走塞外时,随行的是两车书和一车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风雅,一时竟在乱世传为佳话。

我来烹茶,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从前,父亲不肯喝我的茶,而父亲的刁钻口味,是贾昱一手带出来的。我看着贾昱架势老道地低头品茶,心底正有些发虚,魏郯却开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选名册,先生举荐之人,皆栋梁之才。”

贾昱将茶盏放下,道:“大司马过誉,可惜太学新立,堪为博士之人还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过我递过去的茶,道,“明年察举,先生可亲自策试。”

贾昱笑笑,却不立刻接话。

“夫人烹的是晋陵霑雾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颔首答道:“正是。”

贾昱眉目平和,道:“霑雾青,烹不可过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之味。”

这老叟果然比父亲刁钻。我心下汗颜,谦虚地一礼:“如此,妾谨记。”

贾昱又看向魏郯,缓缓道:“余听闻,今年举荐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马皆亲自问对。”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言道:“州郡举荐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选者本是不多。”

贾昱抚须:“如此,大司马便是年年亲自问对,可得之才亦寥寥无几。”

魏郯看着他,眼中闪过些微的亮光,随即一揖:“愿闻先生高见。”

“余愚钝,不过些许浅议。”贾昱笑而摇头,神色却是认真,“察举之制,兴盛之时,乃在前朝。文皇帝诏令州郡举荐秀才孝廉,由天子亲自策试。彼时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经察举而迁。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于察举由州郡把持,举荐凭据空泛,全凭己身喜好,而举士唯门第是论,是以上品无寒门,庶族则无立锥之地。此制积弊已深,余以为,州郡举荐之时便可由朝廷策试,无论士庶,即便无人举荐亦可参试。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则人才云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不长,却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无疑问,若是照此言施行,则无疑将旧制全然颠覆,至于好坏,我无从评断。

再看向魏郯,他手里握着茶盏,烛光在微微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试。”他缓缓道,似在细细咀嚼,片刻,看向贾昱,“某闻先帝时,先生曾奏请在将太学中的士庶合教。”

贾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当时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采纳。”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阿谧已经睡着了。

我洗漱完毕之后,发现魏郯穿着单衣,饶有兴趣地坐在阿谧的小榻旁看她。

走过去,只见阿谧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弯着,似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将她观察了一会,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给她捂好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夫君歇息吧。”我将明日要穿的衣服挂到椸上,对魏郯说。

魏郯应了一声,却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静,魏郯四下里看看,从榻上拿起一只小铙。

“阿谧又弄坏了?”他挑眉问。

“嗯。”我走过去,无奈道,“她近来越发多动。”

“孩童么,谁不如此。”魏郯不以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骄傲。他将铜铙看了看,片刻,将灯台移前,慢慢修起来。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近来,他虽一直在雍都,奔波却仍然少不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却愈加显得眉峰笔直遒劲,鼻梁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处。

我忽然觉得好笑。新婚之时,自己怎会觉得他长相不入眼?

思绪正神游,冷不丁,魏郯抬起头来。

“垂涎么?”他问。

我愣了一下。不待开口,他伸手过来,将我揽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

我笑起来,没有否认。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鬓厮磨间流淌。不过仅此而已,我没有让他更进一步。魏郯近来很忙,明天说不定要多早出门,夜里好好歇息才是。这样二人独处的空当,也是不错。

温存了一会,我静静靠在魏郯的怀里,他的手臂环抱着我,继续修阿谧的小铙。

“夫君当真有意要改察举之制?”片刻,我轻声问。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异议?”

“并非异议。”我想了想,道,“只是觉得朝臣们大多不会答应。”

魏郯笑笑,缓缓道:“若丈人还在,只怕亦是不会答应。”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事关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样不会答应。先帝之时,士族架空皇权,故而先帝有心无力。如今万事皆改,百废待兴,正是变革之时。旧制沉疴累及新政,此时不改,将来则更是艰难。”

我看着魏郯,心隐隐撞着。

“夫君……”我的声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问鼎么?”

魏郯注视着我,没有答话,却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长长的纸来。

我讶然,看着他将图在面前缓缓展开。只见那是一张城图,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墙、宫室等等都描画清晰,而右上处,“长安”二字让我的目光瞬间凝滞。

“这是……”我转向魏郯。

“长安该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弯了弯,“只是眼下国库吃紧,要建成这般,至少还要十年。”

我张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看向城图。目光往北寻找,未几,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处。出乎意料,那一小块地方什么也没画,空空如也。

“重建之处乃是街市、官署及宫室,私宅之地则仍归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抚抚我的头发,“傅府还有夫人,如何处置,自当由夫人做主。”

我看着魏郯,忽然,涩意泛起,眼前一阵模糊。

“怎又来哭?”魏郯无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又认真地看着我,“阿嫤,重建长安,乃你我夙愿。可长安为何而建?长治久安,四方来朝,方有长安之兴盛。此事,我可担当,岂让与他人?”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满,用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还打算挖了侧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钱逃走么?”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说过妾留下离去,皆可随意。”

“那是从前说的,从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

“哦?”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买卖总要公平,夫君不许妾走,却何以补偿。”

“长安。”魏郯立刻道。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够。”

“加一个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买一只给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痒肉。魏郯笑起来,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下。

烛光摇红,魏郯的双眸近而幽深,气息拂在我的鼻间。

“夫人想要什么?”他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一笑,低低道:“你说呢?”

那双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几,随着温热的呼吸朝我笼来,交缠间,与氤氲烛光化作一室甜蜜……

番外仙山

山石嶙峋,风吹来,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凉凉的,湿湿的。

马车在道路上辚辚向前,轧过面上的细沙,发出软绵绵的声音。

“阿谧,看。”我撩着帏帘,将阿谧搂到身旁,兴奋地指着外面,“那是什么?”

阿谧望着道路旁那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她细软的头发丝丝飞舞。

“海……”她艰难而稚嫩地说出一个字。

我笑起来,低头亲了她一口。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里有什么?”

阿谧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鱼……”

欢笑随着风,和着海水拍岸声四散而去。

我倚着车壁,望着外面。

这就是海。父亲那个属官跟我说过的,浩瀚无边的海。

它有的地方是沙滩,有的地方是悬崖。海浪比我见过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滩上,会留下镜子一样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却凶狠无比,将大块的浪头狠狠摔碎。

我好奇地张望着。乍一看去,海面与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带些雾气的时候,似乎并无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别。最明显的,就是海上时常能看到竦峙的岛山,一座一座,伫立其中。

“这些山竟生在了水里。”阿元初见时,咋舌道。

我想到的,却是仙山。不禁遐想更远、更深的海中,也有这样的山岛么?那些宝气霞光笼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壮观……

正神游之间,马车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驭者在车前道。

这时,却见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出现在车窗之外,马脸对着车里,喷了一个响鼻。

阿谧“咯咯”地笑。

未几,帏帘掀开,一双手伸进来,阿谧立刻扑上去。

“当心。”我一边叮嘱着一边跟着下车,外面,魏郯骑在黑马上,将阿谧放在身前。阳光灿灿洒下,他朝我看过来,嘴唇弯起漂亮的弧。

“驾驾……”阿谧满脸兴奋,“驾……”

“驾!”魏郯叱一声,腿夹马腹,黑马立刻朝沙滩驰去。

海风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声。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个孩子呢。”阿元在我旁边,无奈地笑道。

我也笑,与她一道跟着沙滩上的蹄印前行。

沙地软绵绵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会没过足背。这些沙子极细,进到丝履中我能感觉得到,却一点也不觉难受。

这般奇异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偷偷爬上母亲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丝棉褥子上踩着玩。

“夫人,看那边。”阿元忽然道。

我望去,只见沙滩上,一道栈桥延伸而出,尽头处,一艘大船停在那里,足有五六丈高,威风凛凛,模样崭新。栈桥上人来人往,似乎正把货物搬到船上。

“母……亲……”阿谧那口舌不清却又响亮的喊声传来,远远的,我望见黑马旁边,魏郯抱着阿谧,似乎在与人说话。

我笑笑,朝他们走过去。

“长嫂。”魏安见到我,连忙行礼。

“四叔。”我还礼,未几,看向他身旁的人。

崔珽坐在推车上,看着我,俊秀的脸庞露出微笑,在车上一揖:“夫人。”

“崔公子。”我向他还礼。

他坐着的的推车,看起来比从前的更复杂。昨日见到魏安的时候,我发现似乎变得活泼了许多,当然,话题还是仅限于机械。甫见面,他就拿着自己做的小木船跟我们说得滔滔不绝。

“试过水了么?”魏郯问魏安。

“试过了。”魏安答道。

“舟人呢?”

“大司马放心,舟人都是当地的渔人,水情熟悉。”崔珽道。

魏郯看看他,颔首,没有说话。

去年,魏安说要造海船,离开雍都来到胶东。今年年初,他来信说海船造好了,三月便可出海。

朝中无事,二月的时候,魏郯便以东巡屯田之名,带着我和阿谧离开雍都,往胶东而来。

魏安造的大船,据说很大,乘船的人也不少,舟人就要十人。至于船主人,除了魏安、崔珽,还有裴潜。

当初我听魏安说二月成船,三月出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裴潜。

如此巧合,他说他没有怂恿,恐怕无人相信。

“季渊何在?”魏郯问。

魏安举目望了望,未几,朝栈栈桥上一指:“那边。”

我随着望去,忙忙碌碌的民夫之间,有一人身着长袍,身形熟悉。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我发现魏郯看着我。

“妾去与季渊道别。”我对魏郯道。

魏郯望望那边,颔首:“去吧。”

我对他笑笑,朝栈桥那边走去。

栈桥不宽,我时常要让着过路的民夫,好一会,才终于走到大船边上。

裴潜正在指挥民夫安置物什,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

“何时来的?”他从船上下来,问道。

“方才。”我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停了一下,他说。

我望着他:“你离开雍都时,还未与我道别。”

裴潜又笑了笑。许是在海边风吹日晒,他的脸黑了许多,当然,仍然比魏郯要白。不仅是肤色,他整个人都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年幼时,他意气风发,青年时,他眉间时有忧郁之色,而现在,他仍然俊雅,却似乎无忧无虑,笑容如同头顶的阳光。

“要去到何时?”我问。

“去不多时,”裴潜道,“船上的水粮只够十人吃一个月。”

我讶然。

裴潜看着我,讥诮地说:“你可是以为乘一叶舢板便可出海寻仙岛?”

我赧然。自己想什么,在他面前甚少被揭得不准。

“没想到当初嚷得最凶的时候,如今成事的却是你。”我叹道。

裴潜莞尔:“若海外有赚钱的买卖,我会告知你。”

又来揶揄我。我瞪他一眼,却不禁笑起来。

“船……船……”这时,一个稚幼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头望去,却见魏郯抱着阿谧走了来。

“母……亲……”她看到我,立刻伸手要抱。

我上前,将阿谧从魏郯怀里接过来。

“要启程了?”魏郯看看那大船,又看看裴潜。

“正是。”裴潜道。

二人对视着,神色皆是平和。

“回来之后呢?”魏郯问。

“看到时如何。”裴潜道,“若不尽兴,再出几次。”

魏郯笑得无奈。

“若是累了,可回朝中。”魏郯道,神色认真,“我要帮手。”

裴潜唇角弯了弯。

“帮手不一定。”他说,“当年在长安,你我约过比剑,许多年了还未真的比过一次。”

魏郯眼睛一亮,笑道:“季渊若比,我就算来一趟胶郡也要比。”

“一言为定。”裴潜看着他。

“一言为定。”魏郯颔首。

舟人大声地呼喝,船慢慢地离开了水面。

“保重!”魏郯在栈桥上拱手。

船上的人望着这边,纷纷皆还礼。

我望着那大船渐渐远行,只觉心里的梦似乎在放在了那船上,如今被他们渐渐带离。

“不想崔公子这般人物,原本是死敌,如今却与四叔一道出了海。”我望着那边,轻叹道。

“什么死敌。”魏郯淡淡道,“各为其主,他比许多人都想得开。”说罢,他话头一转,“想看得更远些么?”

“更远些?”我想了想,望着大舟,笑着点点头。

风从海面上吹来,将我的衣袂吹得飘然鼓风。日头当空,万里无云,海水碧波起伏,与天边相接。

魏郯抱着阿谧,带着我来到离栈桥不远的小山上。这山生得奇特,山石高大,苍松如盖,从后面的山林里一路延伸而来,颇有几分风骨。

魏郯朝山坡上走去。坡势并不陡峭,沿着小径一步步往上,没多久,已经能看到山顶。

而尽头处,是一块石矶,像拳头一样,伸出海上。

魏郯抱着阿谧走到石矶上,风吹得他的帻巾飘飘。

“过来。”他回头对我道。

我走过去,旁边遮蔽的松树退去,视野登时开阔。

石矶下,是令人心悸的虚空。海风拂着浪涛拍打礁石,传来擂鼓一样的额声音。放眼处,蓝天深邃、碧海无垠、沙滩金黄,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岛。颜色极尽简单,却构成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卷。

“夫君常来?”我望着眼前的奇景,只觉怎样也望不够。

“也是第一次,阿安告诉我的。”魏郯道,“方圆几十里,此处地势最好。”

我颔首,正要再往前一步,魏郯拉住我:“当心。”

我笑笑,反握住他的手。

阳光灼灼,魏郯的脸上犹如镀着一层蜜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此时的神色,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气势,那双目中折射出来的光芒,炯炯而锐利,却不乏沉静开阔。我想起了上次跟他一起在刚下过雪的雁台眺望长安,他也这样神色,像审视一盘缜密的棋局,又像欣赏美丽窈窕的情人。

“夫君在想什么?”我抓住心中那一闪即逝的悸动,开口问道。

“嗯?”魏郯看看我,莞尔,缓缓道,“想许多。登高远眺,能思考许多事。比如脚下,你因何而立足,又因何眺望于此。”

我望着他,心跳隐隐。

“如此,夫君因何立足?又因何眺望?”我问。

魏郯注视着我,阳光将他的双眸染得温和而分明。

“此时么?”他低低道,说罢忽而低头,往我的唇上啄了一下。

柔情与蜜意,像这日头下的海风一样,让我如沐温暖。

我望着那他深深的双眸,踮脚,也往那唇上回了一下。

“呜……”阿谧看着我们,神色好奇。

魏郯也吻吻阿谧的脸,搂过我的腰,再度看向大海。

“他们真能找到仙山么?”过了会,他问。

我笑笑,将魏郯的手握在掌间,缓缓道:“仙山,我已经找到了。”

“嗯?”为他讶然看我。

我却笑意越深,靠在他怀里,深深地呼吸。

天空传来几声鸟鸣,我望去,只见是两只海鸥。

它们正展翅高飞,洁白而修长的翅膀,在天幕中交叠,犹如比翼……

番外徐后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宗庙的大殿上,奉常陈徵声音响亮,将禅让诏书一字一字念完。

话音最后落下的时候,只听低低的哭声淅沥一片,我看去,身着素衣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

而我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静,仿佛陈徵念的不过是他此生听过的所有诏书其中之一。

哦……或许我不应再称他为天子,因为禅让诏书刚刚宣读。

我望向阶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内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静,他们的脸,我从前可能见过,但是将来,我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还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绣的纹章斐然。不得不承认,这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别有浑然的气势。

终于结束了么?

莫名的,我身上一阵轻松。

我姓徐,叫徐蘋。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在我五岁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来。他看我的面相,说我有贵极之气,日后可为皇后。我的父亲很高兴,给了那相士五金。

此事只在大人们的口中津津乐道了两年,因为没多久,父亲升任少府,带我们一家去了长安。

长安很大,人也很多。

当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马车飞驰奔来,吓得大哭。

父亲和母亲却很喜欢这里。我家中的境况富足,几乎每隔几日,父亲便会在家中邀请同僚聚宴,母亲也会带着我到各处与长安的贵眷们相识。

我长得不错,性情也不错。这是许多人都认可的,于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儿。不过,她们大多世居长安,比起来,我便并不那么出色。她们说的话,有时我听不懂,她们的架势,也总教我感到不适。

母亲曾鼓励我,不管自己从前生活在何处,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儿,便不会矮任何人半分。

“蘋将来也许会做皇后呢。”姊姊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