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 暗影幢幢

刘主事哭着一张脸,说:“周少爷,这事儿没您的话,还真不成……这回验的尸,可不是普通人的……”

周子秦面露骄傲的神情:“不是普通人的,我平时验的还少吗?同昌公主、王家的族女、公主府宦官……”

“是鄂王殿下的遗体,”刘主事不得不明说了,“您也知道,我们刑部那些仵作,都是粗手笨脚的,检一次尸体就跟杀了一次猪似的。可鄂王的遗体,能这样弄吗?再者,不说此事关乎皇室,鄂王殿下的遗体,也是那些人可以看得的?”

周子秦心里想,崇古说的果然没错,他们这就找上自己了。这烫手山芋,终究还是丢过来了。

既然知道他们要叫自己去验鄂王遗体了,他也就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眼睛嘴巴张得圆圆的,表示自己无比哀悼又受宠若惊:“什么?是鄂王殿下?”

“正是,不知周少爷……”

“鄂王殿下与我颇有交情,他骤然离世,实在令我痛彻心肝——”周子秦叹了一口气,表示自己要去拿工具,“总之,我万万不能让鄂王殿下的身体遭受玷污,这事我一定义不容辞!”

他跑到自己房间,去收拾自己的箱子。错眼一晃看见有个瘦弱的少年站在旁边,便问:“我的工具箱呢?”

那少年将旁边的一个箱子提起交给他,说:“走吧。”

他一听这声音,顿时呆住了,这略带沙哑的低沉少年音,曾是他无比熟悉、独属于那个人的,等他再回头一看,看见一张面色蜡黄,眼角微微下垂的陌生少年面容,顿时呆住了:“你……你谁啊?”

“杨崇古,”黄梓瑕淡定地整好身上的衣服,“向阿笔借的衣服,还算合身吧?”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问:“谁帮你易容的?”

“我自己。你屋内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么多,我找出来用了。”她说着,径自往外走。

周子秦赶紧背着箱子追上她,问:“你去哪儿?”

“你来收拾东西了,当然是去鄂王府验尸了,不是吗?”

周子秦赶紧点头:“那……你还是我的助手?”

她点头:“是啊,轻车熟路,一切照旧。”

“周少爷什么时候多了个助手?”

马车一路行去,刘主事打量着这个眼角下垂、一脸晦气的少年,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接触此案。

周子秦拍着胸脯说:“废话啊,我现在是成都总捕头,这身份地位,身边能没有个帮手吗?何况崇……小虫他很厉害的,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尽得我的真传!”

宗正寺的人则问:“周少爷都有助手了,怎么还自己背箱子?”

周子秦吓了一跳,看着自己怀中的箱子目瞪口呆:“这……这个……”

“我倒是想帮少爷背呢,”黄梓瑕在旁边哑声说,“可少爷的箱子里无数独门绝密,他怕我学走了,以后长安第一仵作就要易人了。”

旁边两人觉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点头,只是看着周子秦的目光未免就有点轻视的意味了。

“才不可能!少爷我的本事,你没有二三十年学得去吗?区区箱子算什么?”周子秦抵赖着,一边暗暗对黄梓瑕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黄梓瑕垂着眼,依然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神情。

路途并不远,不一会儿已经到了鄂王府。

黄梓瑕曾多次来到这里,但此次鄂王府与她往日来的并不相同。府上正在陈设灵堂,上次已经忧虑重重的鄂王府众人,此时知晓了鄂王确切的消息,个个绝望而无助,府中到处是哀哭一片。

一日之间,两个王府都遭逢剧变,所有的人都面临着覆没的危险。

黄梓瑕垂下眼,目不斜视地跟在周子秦身后,进了后堂。

鄂王的尸身正静静躺在那里。她已经搜检过这具尸身,如今需要肯定的,只是那个伤口——这方面,她身为一个女子,实在没有周子秦方便。

周子秦取出薄皮手套戴上,检查着李润的尸身,一边随口说道:“验——”

黄梓瑕早已准备好了笔墨,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下来。

鄂王遗容尚安详,肌肉有些微扭曲状,双目口唇俱闭。遗体长六尺许,体型偏瘦,肌肤匀白,心口有一血洞,初断定为致死因。身着灰色棉衣,青丝履,躯体平展舒缓。背后与关节处略显青色尸斑,指压可褪色,似现皮纹纸样斑,眼目开始混浊,口腔黏膜微溶。

死亡时间初断:昨日申时左右。

死亡原因初断:利刃刺中心脏,心脉破损而死。

伤口形状……

周子秦说到这里,迟疑地停了下来,看着伤口沉吟不语。

黄梓瑕捧着册子看向那个伤口,问:“怎么样?”

他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刘主事和吴公公,见他们也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便又转头看着黄梓瑕,张了张嘴,一脸犹豫。

黄梓瑕手中的笔在砚台中蘸饱了墨,平静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周子秦见她神情无异,才凝重地说道:“伤口狭长,应为短剑或匕首所伤,方向……微朝右下。”

黄梓瑕不动声色,将原句一字不漏写上,然后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刘主事起身走过来,看着上面的字样,问:“有什么异常吗?”

“刘主事你看,这个伤口啊,它……”周子秦正说到此处,只觉得衣袖被人轻轻一拉,他微一侧头,看见了身旁的黄梓瑕,虽然她假装收拾桌上的东西,只抬头瞥了他一眼,但那目光中的忧虑和凝重,却让他迅速闭上了嘴巴。

他看见她嘴唇微启,以低若不闻的声音说:“自保为上,切勿多言。”

周子秦在心中嚼着她这句话,忽然在瞬间明白过来。

连夔王都无法对抗的力量,他又如何能在此时一口说穿?这真相一说出口,他与身边的黄梓瑕,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周子秦只略一迟疑,便说:“这伤口看来,应该是用十分锋利的刀子所伤,刘主事你看啊,伤口如此平整如此完美,你以前可见过吗……”

刘主事见他伸手在那个血洞上抚摸过,就像抚摸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温柔,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赶紧退开一步,说:“我哪见过?你知道我在刑部是管文职的,怎么可能接触这些?”

“也是,刘主事是文人,听说诗写得刑部数一数二嘛。”周子秦勉强笑着,恭维道。

刘主事得意地摇头:“不敢不敢,当初令尊在刑部时,在下忝居刑部第二。”

周子秦只觉得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赶紧假装兴奋,示意黄梓瑕递上验尸单子,问:“刘主事对此验可有疑义?”

刘主事看了一遍,见上面清清楚楚,记得与周子秦所说的一字不差,便赞了一声“好字”,示意周子秦先签字,然后自己提笔在右边写了,宗正寺那位官员也在旁边押了自己名字。

将誊写好的验尸单子交给刘主事,黄梓瑕将原本放回箱中。依然还是周子秦背着箱子,两人出了鄂王府。

刑部的人与周子秦再熟不过,送他们回家的车夫还给他抓了一把栗子,问:“周少爷,令尊如今在蜀地可还好?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刑部上下一干人啊?大家都很想念他呢。”

“哦,他……他如今刚到蜀地,忙得要命,我看得过段时间了。”他说着,仿佛是怕外面的冷风,赶紧钻到车内。

黄梓瑕爬上马车,发现他坐在马车内的矮凳上,正在发呆。

她叫了一声:“子秦。”

周子秦“啊”了一声,手一抖,刚刚那捧栗子已经从他的手中撒了一地。

黄梓瑕看了他一眼,蹲下来将栗子一颗颗捡起来。车内狭窄,她蹲在地上,看见他的手,还在剧烈颤抖。

她打开他的手掌,将栗子塞进他的手中。

周子秦紧张地听了听车外的动静,然后拼命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鄂王是自尽的?”

她点了一下头,说:“所以我之前没有对你详加说明。此事绝难言说,但我知道你一看便能明白的。”

“废话啊!鄂王的伤口微偏左下,这只能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凶手是左撇子,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自己以右手持匕首自尽的!”

黄梓瑕冷静道:“还有一种可能,是有人自后方抱住鄂王,右手绕到他的胸前刺下。”

“对,这样也能造成左下方的伤口,可问题是,鄂王在被刺之后,还对着赶来的众人喊出夔王杀我这样的话,这说明,他当时是有余力挣扎的!所以若有人自后方制住他时,他一挣扎,身上必有损伤痕迹,而且双手必然会下意识地反抗,可鄂王没有,他全身上下完全没有受损痕迹,排除了这个可能!”

听他说得这么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响,黄梓瑕将自己的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子秦拼命咬住舌头,硬生生将自己的话堵住。他瞪大眼睛,不敢再说话,只瞪着黄梓瑕,等她给自己解答疑问。

黄梓瑕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再不说话。

急了一路的周子秦,一到自家就赶紧跳下马车,往里面跑去。

黄梓瑕跟着他走到后院,他将门一把关上,又把门栓死死插好,然后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问:“你快说啊!鄂王为什么自杀?夔王为什么会成为凶手?鄂王为什么临死前还要对众人说是夔王杀他?”

黄梓瑕拂开他的手,坐在他屋内的镜子前,一边用清水将自己脸上易容的那些东西洗掉,一边将昨日情形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后问:“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让鄂王连性命都不顾惜,宁可拼却一死,也要让夔王身败名裂,陷入绝境?”

周子秦呆呆地坐在她面前,脸色铁青,呆滞许久才张了张嘴唇,问:“摄魂术?”

黄梓瑕点点头,却不说话。

“可是,摄魂术也不可能凭空施展啊?无缘无故,鄂王怎么会忽然就对夔王恨到要以命换命?再者,上次不是说鄂王已经寸步不离王府旬月了吗?谁能给他施法?”

“还有,他究竟是如何从翔鸾阁跳下消失的……”黄梓瑕闭上眼,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案子,如此可怕,如此诡异,我如今……真是不知到底如何才能继续走出下一步……”

周子秦也是一筹莫展,只想着这可怕的案子。他呆呆地望着黄梓瑕,仿佛看到她身后,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在缓缓旋转。如同巨兽之口,血腥与黑暗从中蔓延,万千条刺藤爬出,在还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她已经被紧紧缚住,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其中,无法逃脱。

冷汗自周子秦的额头滴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以颤抖的声音叫她:“崇古……”

她洗净了自己的双手,侧过头看他。

他颤声说:“逃吧……我们逃吧……”

黄梓瑕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上残存的水珠,想着滴翠给他们留下的那一个“逃”字。到了此时此刻,终究,连周子秦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知道,面对如此可怕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只有逃离而已。

但她闭上眼,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子秦,多谢你。但我若逃了,夔王怎么办?独自躲在阴暗角落苟活于世,那不是我们要的人生。”

在至亲死亡,她被诬为凶手的时候,她宁愿北上长安,拼死寻求一线微渺希望,也不肯接受这样的人生。

而现在,她也是一样的选择。

“我要的,是和我挚爱的人在日光下生活,我们携手而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果不能有这样的人生,那么……就算我死了,又有何足惜?”

周子秦看着她苍白面容上如此坚定的神情,一时之间,只觉胸口激荡。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一点头。

她也是情绪激动,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无言地看了他好久,到里面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将解下的那件紫貂斗篷披上,准备离开。

他送她走到庭前,看她穿过重门而去。外面的寒风呼啸,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即使披着这么厚重的貂裘,她的身材依然修长纤细,在此时的风中,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却始终在凛冽风烟之中摇曳盛绽,不曾畏惧。

他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在心里明白过来,她是黄梓瑕,她不是杨崇古。

她是一个少女,她是肌骨亭匀、面容姣好,从发梢到指尖,全都柔美可爱的女子,黄梓瑕。

他已经永远没有那个可以称兄道弟的小宦官杨崇古了。

不知是遗憾,还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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