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清溪边的诗社成员们,见周少捕头亲自来询问,脸上都带着惶恐与不安的表情。诗社起头人,名叫陈伦云的一个士子小声问其他人:“是不是我们今年同游神女祠时,写的那些诗太轻浮了,所以……被神明降罪,一下就死了两个人了……”
“怎么可能?要说轻浮,怎么都不可能轮到温阳吧?他一贯不谈情爱的!连我们对神女塑像评头论足时,他都在研究墙上的题诗,压根儿不掺和我们的话题。”
几个人还在争执,周子秦打断他们的话:“可是我听说温阳也经常去花街柳巷呢,可见还是喜欢漂亮女子的。”
“是吗?这个……这种事情,我们倒是从未听说,”陈伦云问旁人,“而且温阳素日冷漠,居然会和一个乐伎殉情,我们也很惊讶。他像是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吗?”
“别说至情至性了,怎么想都很奇怪吧?他爹娘已没了,族中也没什么近亲,甚至连娘子都早没了,他就算娶一个乐伎,也没什么人会阻拦会反对,又为什么要殉情呢?”又有人说道,“前年何大不就是娶了乐伎柳姐儿为续弦吗?柳姐儿脱籍从良后,如今大家最喜欢往何大家去,他娘子又风趣又大方,什么场面都转得开,偶尔还扮男装和我们一起去踏青游玩,谁不称柳姐儿一声好娘子?我们还暗地羡慕何大呢,又有谁会觉得温阳娶个乐籍娘子有什么大不了?”
“再说了,如果是齐腾的话,说不定还担心娶个乐籍女子会影响官场风评,对仕途有损。可温阳的样子,一向没有入仕的兴趣,又有什么担忧的?”
黄梓瑕也不说话,任由他们议论许久,才问:“齐腾与温阳素日交往如何?”
陈伦云说道:“哦,因为齐腾字涵越,人长得又潇洒和气,所以我们给起了个外号为寒月公子,刚好与温阳是一对,所以常拿来相提并论。但齐腾爱热闹,温阳好静,两人似乎并未有什么交往,素日也就是点头之交吧?”
黄梓瑕又问:“那么,与齐腾和温阳两人交好的,又是谁?”
马上就有两三个人异口同声说:“是禹宣!”
黄梓瑕颔首不语。
周子秦却还未领悟,震惊追问:“你们是说禹宣和两人中的谁交好?”
“与两人都好!”他们都确定地说。
陈伦云见周子秦不相信的样子,便解释道:“温阳好静,喜欢书法,而禹宣的书法在成都府是佼佼者,所以他常借故接近禹宣,千方百计与之交往——你们谁还记得上次那钟会手书的事情?是不是从那事之后,他们开始交恶的?”
“是的,这事我记得!”有个年轻人赶紧说道,“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那时温阳说自己得了一幅钟会手书的信笺,请禹宣过去品评。禹宣欣然前往,但回来后却自此再不理会温阳,别人问起也只字不提。我还曾问过禹宣,那张信笺他怎么看,究竟是不是真迹。”
周子秦赶紧问:“禹宣怎么说?”
“他当时神情挺奇怪的,可能你们不熟悉他不知道,禹宣是我们诗社顶出色的一个人,那种飘然出尘的举止神态,是谁也比不上的。我与他也认识几年了,未曾见他生气过。但那一次他却神情冷淡,语气也十分僵硬,说,嘉平元年十二月的信,钟会自称尚书郎,怎么可能是真迹。”
陈伦云点头道:“正是啊,我们一开始也不解,后来翻了书才发现,原来嘉平元年钟会已经迁中书侍郎了,是以他一眼就认出是伪造的。”
周子秦忍不住说:“就算是伪造的,那也是温阳受骗买了伪迹啊,为什么会因此交恶?”
“是啊,但就是此事之后,禹宣与温阳再无来往了,平时诗社碰面,温阳倒是还对禹宣一头热,但禹宣对他退避三舍,甚至因此好几次诗会也不来了。”
黄梓瑕的目光转向周子秦,见他还是一脸不解的模样,便转开了话题,问:“那么齐腾与禹宣的交往呢?”
陈伦云说道:“这个我倒是清楚,他们之前也一直是普通关系,但自从禹宣那一次自杀未遂之后,他们便有了交往,甚至有段时间十分频繁。”
黄梓瑕之前听禹宣提起过这事,但他却并未详说。如今听陈伦云提起,她的心口猛地一跳,脱口而出:“自杀未遂?”
“是,就是在黄使君一家出事,黄家姑娘出逃之后。成都府人人都知道,黄姑娘与禹宣关系亲密,而谁也想不到,在黄使君出事之后,会是禹宣出首告发黄姑娘;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在黄姑娘出逃,下落不明之后,禹宣会在黄使君出殡的那一日,在使君墓前自尽——又谁也没想到,把他救回来的,居然是平时与他似乎并无来往的齐腾,”陈伦云叹道,“此事也只我们诗社几个人知道,因为禹宣和齐腾都是我们朋友,所以几个人虽然知道了,但也都没有说出去。”
黄梓瑕觉得胸口隐隐阵痛,只能茫然靠在后面的椅背上,一言不发。
“但是,禹宣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几天才醒来,不知道是不是哪里造成了损伤……你们不觉得他性情都变了吗?”
陈伦云听其他人这样说,也点头道:“是啊,他原本是那样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可那一场大变之后,整个人恍恍惚惚,又好像什么都不太在乎,又好像对每个人都充满戒心。而且前一天与我们说过的话,常常第二天就忘了……”
“而且啊,我们偶有不慎,提起使君府之类的话,他就头痛,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伤痛使君的死,谁知他痛得全身都是冷汗,整个人都虚脱了,差点没再死一次,所以我们……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提起他的伤心事。”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表示疑惑不解。
“这个在病理上来说,也是有的。比如受了太大的打击,再度提起某些事,感觉承受不住时,便会下意识地排斥,然后就会发生激烈反应,”周子秦在旁分析,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一个,就是他自杀的时候,体内或许哪根弦被触到了,自此后性情变了,也是有的,比如说当年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件事例……”
众人和他一起研究了死而复生和重大打击之后的人格转变等各种传言和案例,黄梓瑕在旁边听了许久,也没再听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她便也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坐在椅上,表面安安静静,心里思索着这个案子的各条线索纠葛关联。
眼看时间不早,可同在诗社之中的禹宣还没有来。
周子秦见众人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几个人尴尬地坐在那里。他便说:“多谢诸位替我答疑解惑,我便先走了,改日你们晴园聚会通知我一声,我也去附庸一下风雅。”
“哎,少捕头自长安而来,言谈风趣,见解不凡,能看得上我们这些乡野之民,是对我们的抬举!”
“是啊是啊,少捕头给我们面子,可真是我们造化了!”
周子秦又一次发挥了他朋友遍天下的特质,一番闲谈鬼扯后,成了晴园诗社所有人的好友。
几人将他们送到清溪口,依依惜别。
清溪原是一条大山谷,丛树环绕之中,一条清澈的溪流自谷口被山石地势分成三四条溪流,又在谷尾汇聚成一条,奔涌向前。
等他们上马沿着溪水走到谷口之外时,黄梓瑕却发现清溪的对面,正有一人踽踽独行。
正是禹宣。他听到马蹄声,转头向这边看来。隔着溪水,他一个人站在林间背阴之处,任由水风吹拂他的衣襟下摆,只静静地望着她。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见前面周子秦转头看她,她便对着他说道:“你先出谷,我好像有个东西掉了,要回去找找。”
周子秦“哦”了一声,回头在左右看了看,但他旁边是块巨石,刚好挡住了溪水对面禹宣的身影,他见深林幽幽,溪水潺潺,并没什么异常,便对她说:“那你快点。”
等他出了林子,向着官道去了,黄梓瑕才催马溯溪而过,走到他的身边,翻身下马。
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疲倦的喑涩,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阿瑕……”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恍如隔世。
成都之中,使君府之内,他曾多少次这样轻唤她:“阿瑕。”
他曾埋怨说,阿瑕,你又光顾着查案,忘记吃饭了吧?然后笑吟吟从身后拿出尚且温热的食物来。
他曾欢欣说,阿瑕,昨晚帮你查阅了涉案的所有账本,终于找出前年四月有一笔不对劲的账目了。
他曾忧虑说,阿瑕,我很担心死者留下的幼子,我们再去善堂悄悄探望一下他,给他送点好吃的?
往日种种,铺天盖地涌上她的心头。那些她曾觉得琐碎麻烦的殷殷叮嘱,那些她曾觉得没有意义的细微末节,如今重新面对着他,回想起来,都让她伤感。
他低声问她:“昨日齐腾的死,你是否有线索了?”
这么熟悉的话语,就像之前所有案件,他不经意问起的那一句。
黄梓瑕垂下眼,有意不看他的神情:“这个还不知道。表面看起来,他应该是个没有理由会死的人——他待人和蔼,又是节度府判官,与所有人关系似乎都不错——”
禹宣神情恍惚地皱着眉头,随口应和她的话:“是啊……谁会杀他呢?”
“是,表面上来看,大家都与他十分交好,但事实上谁知道——或许,很多人都有杀他的理由,只是还未浮出水面,”黄梓瑕抬眼看着他,缓缓地、声音极低极低地说,“不满意他的婚事,或许有人不愿意周家姑娘嫁给他;又或者,他在仕途上阻了谁的路,成了别人向上爬的障碍。再或者……也许他曾经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比如说,在某些时候,曾经当众让别人难堪。”
禹宣的脸色顿时转为苍白,他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许久,才惨然一笑,问:“你看到了?”
“是……我当时,刚好就在旁边。”黄梓瑕低声说道。
禹宣望着她,许久,又问:“所以,你怀疑我是凶手?”
“如今真相还未大白,你有可能是凶手,周子秦、张行英,甚至,我也有可能是……所有的事情都还很难说。”
禹宣看着她,想从上面看出一些关于自己的神情,但没有,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是,昨日早上,他对我说过那些话,我不是特别清楚,但又觉得,那应该是跟我关系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在宴席之后,问一问他那些关系到我的事情,可谁知道,他竟忽然……死在了那场歌舞之中。”
黄梓瑕望着他的侧面,见他神情暗淡,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蒙着一层抑郁神情,令她的心中也不由得一动,心想,或许对他来说,齐腾的死,也对他影响很大吧。
黄梓瑕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在我父母去世之后,你为何要寻短见?”
禹宣脸色苍白,面容上的悲怆隐隐。他转过头不去看她,只哑声说:“与你无关……我只是想随着义父义母而去。”
黄梓瑕轻轻点了一下头,又问:“听说,在你自杀之后,是齐腾救你起来的?”
“是……”
“这么说,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都不了解吗?”
禹宣淡淡说道:“只是凑巧而已,他救我一命,但我已心如死灰,并无再生之意,所以他对我,也算不上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