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 呼之欲出

黄梓瑕点头,说:“似乎也有印象,小时候应该见过。”

“对,这种小瓷狗,十年前,在我们小时候简直是风靡一时,但是近年来已经很少见了,别的不说,如今我几个哥哥的孩子,都没有这种东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说,“而且这种瓷的东西动不动就被孩子磕坏碰坏,我敢保证,这种东西现在肯定已经很稀少了。”

“这种小瓷狗?多的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专营小玩意儿的小店铺内,老板一开口就给了周子秦一个巨大打击。

不过周子秦的脸皮非比寻常,一下就把这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跟着老板进宝库去,帮他搬出了一大箱这种小瓷狗出来。

老板打开箱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层,足有七八十个。第一层已经缺少了几个,并未放满。

黄梓瑕蹲下来,发现所有小狗几乎都落了灰尘,唯有第二层一只小狗顶上没有灰尘。她抬手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手里看着,一边问:“老板,这种十年前的陈货,你还不扔掉,难道还有人买吗?”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边运来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后来不时兴了,那家瓷窑也倒闭了,这东西就压根儿没人要了。不过说来也凑巧,上月还有人来问,我找了找居然还积压着一箱,就又拿出来了。这东西啊,大约整个京城就我这边还在卖了。这不,除了上月卖掉那一个之外,就只有你们来问了。”

黄梓瑕手中掂着那个小狗,问:“上月来买的是谁啊?难道是像我们这个岁数,要买一个小时候玩过的玩具的?”

老板笑哈哈地接过周子秦给他的钱,说道:“哪儿啊,就是车马店的那个老板钱关索嘛,四五十岁的人了,还来买这种东西,你说好笑不?”

周子秦转脸对着黄梓瑕,用口型说:“又是他。”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也用口型说:“果然。”

周子秦又郁闷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诉我!”

“这不是第一个告诉你了吗?”黄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时,安慰他说。

周子秦顿时爬出了沮丧的谷底,他开心地捧着小瓷狗回到缀锦楼,放在他们面前:“猜猜谁在那家店里买过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随口说:“钱关索。”

周子秦被这三个字又打落回谷底,他含泪回头看黄梓瑕:“你不是说第一个告诉我吗?”

“他自己猜的。”黄梓瑕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可是,可是就算钱关索最近买了一个小瓷狗,也不能说公主府中碎掉的这只,就和他买的那只有关啊!何况,小瓷狗和公主这个案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极大关系,可以说,公主的死,就靠这只小瓷狗了。”黄梓瑕说着,小心翼翼地包好两个小瓷狗。

王蕴在旁边看着她忙碌,含笑开口问:“崇古,上次你们连夜去调查的那个孙癞子案件,现在又进展怎么样了?”

“那案子……没有进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说,“大理寺决定以钱关索借助修理水道便利、从下水道钻出杀人来结案,但此案还有一大堆疑点无法解释。”

王蕴问:“比如说,我当时闻到的零陵香吗?”

“嗯,当然。”周子秦认真地点头。

李舒白则在旁边问:“什么零陵香?”

王蕴解释道:“当晚我在街上巡逻时遇到了他们查案,便也一起进去看了看。现场其余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气味,我是能辨识的,王爷也知道我对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说略知一二,那谁敢说登门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谦,又问,“孙癞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气味?”

“是啊,在那样的地方闻到,我也十分诧异。不过混合了各种气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难闻,至今令我难忘就是了。”王蕴想到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苦笑道。

周子秦问黄梓瑕:“你看我们是否应该再去一趟孙癞子家?”

“嗯,目前这三桩案件中,我唯一还有疑问的,也便是这个了,只要揭开孙癞子为何能在这样严实防备的家中被杀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结束了。”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说:“杨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吕滴翠保出来。”

黄梓瑕讶异地看着他,感激地点头,说:“是。”

如今钱关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虽然与前两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为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出面作保——何况李舒白还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审理时传唤,自然没有问题。

周子秦唉声叹气,说:“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结的时候,她保准有个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时候杖责绝对免不了。”

王蕴在旁笑道:“这怕什么,到时候王爷对崔少卿说句话,他对管杖责的人使个眼色,不就过去了。”

“我这么正直的人,哪懂得你们这种手段啊!”周子秦拍着脑袋哀叹。

王蕴见黄梓瑕已经走到门口,便站起来说道:“我也正要回去了,与杨公公顺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来,“我得赶紧去讨好着滴翠,她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三个人一起下楼去,只剩下李舒白一个人站起来,到窗边朝下看了看。

兴奋的周子秦在黄梓瑕的左手边跳来跳去,不断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王蕴在黄梓瑕的右手边走着,偶尔侧过脸看一看她,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个长安都焕发出一种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觉得不适。

景毓和景祥站在他身后,两人都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再也不看外面一眼。

在西市门口商量了一下之后,三人决定兵分两路。周子秦跑去普宁坊告诉张行英这个好消息,王蕴与黄梓瑕先去大理寺。

黄梓瑕对王蕴说了声“我先到旁边看看”,便特地拐到吕氏香烛铺看了一眼。

吕老头儿依旧在店后面,他又制作了一支巨烛,与被炸毁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还未绘好花纹与颜色。

黄梓瑕在旁边看着他,不进去,也不说话,只冷静地看着他。他年纪已经大了,六十来岁的老人,伛偻着腰,眯起已经混浊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绘制上面的龙凤与花朵。

这么热的天气,他手上一个铁盆,里面分隔开数个格子,分别盛着各种颜色的蜡。因怕蜡凝固,他还时不时贴近旁边的火炉,在火上将蜡液烤一烤。

热气蒸腾而上,他满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湿透了,却依然认真地贴着蜡烛画着,一丝不苟,近乎虔诚。

王蕴看看他,又看看黄梓瑕,低声问:“怎么了?”

黄梓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说:“没什么。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狱,要不要告诉她父亲一声。”

“父女相聚,天经地义,不是吗?”王蕴说。

黄梓瑕便与他一起进了店中,对着吕至元说道:“吕老丈。”

吕至元眯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认出她了没有,口中只含糊不清地说:“哦,是你。”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女儿吕滴翠,今日要从大理寺出来了,你要过去看她吗?”

吕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画自己的蜡烛去了:“出来了?出来就好了,差点以为她要连累我呢。”

黄梓瑕知道这老头儿脾气,也不再说话,只站在店后那支巨蜡前看了看,说:“快完工了啊。”

吕至元压根儿没理她,他对阉人不屑一顾。

王蕴则看着店内另一对花烛,叫黄梓瑕道:“崇古,你来看看。”

那对花烛有一尺来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龙,一支如凤,每片鳞片和羽毛的颜色都各不相同,光红色就有深红、浅红、丹红、玫红、胭脂红等各式,老头儿调出的各种颜色,简直令人赞叹。而他雕的蜡烛形状更是绝妙,这对龙凤栩栩如生,气韵流动,龙凤的头上各顶着一根烛芯,蜡烛上还装饰着无数铜片制的花叶、铃铛,在这阴暗的店内显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让人想见这对花烛点燃后该如何光彩夺目。

王蕴见这花烛这么精巧,便回头问:“老板,你这蜡烛卖吗?”

“不卖。”他一口回绝。

王蕴脾气甚好,碰一鼻子灰也只能笑笑,说:“嗯,这东西往店里一摆,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们往外面走去,清风吹过,那蜡烛上的铃铛轻晃,花叶铜片交相敲响,声音清脆,如仙乐入耳。

黄梓瑕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那对花烛一眼。

王蕴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声说:“你若喜欢的话,以后我们成亲时,也可以让他做一对这样的花烛。”

黄梓瑕闻言,只觉得心口猛地腾起一股混杂着窘迫惊愕的热潮,让她的脸顿时通红,那通红中却又夹杂着一种冰凉如针的尖锐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让她身体连动都不能动。

王蕴瞧着她身体僵硬的模样,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强而又包容的,他的声音也是温柔一如既往:“当然是开玩笑的,那还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面前这个人,明知道她的名声已经如此败坏,有关于她的传言中,总有一个禹宣的存在——可他却刻意忽略了。

许久许久,她才用干涩的喉音应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时候……”

仿佛被自己的话提醒,她在这一刻,仿佛猛然清醒过来。

黄梓瑕,在你父母亲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经发过了誓,这尘世的一切,永远不能再影响到你。你将抛弃所有的温柔缠绵,斩断全部牵绊挂念,只为了父母的血仇而活吗?

禹宣、王蕴,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虑的东西。

所以她抬头朝着王蕴笑了笑,声音略带沙哑,但语气十分平静:“王都尉开玩笑呢,我一个王府宦官,这辈子,能与谁成亲?”

王蕴怔愣了一下,然后也自嘲地笑了出来,说:“对……是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离开了香烛铺,又到不远处的钱氏车马店看了看。车马店的掌柜一看见王蕴,赶紧迎出来:“哎哟,王都尉!今天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了!”

钱氏车马店与左金吾卫做过几桩大买卖,自然是熟悉的,几个人将他们迎进店内,煮茶水弄果子一阵忙活。

王蕴止住他们,说:“只是路过看看而已,不用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