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肆 绮色琉璃

“似乎?”他用手指轻弹着琉璃瓶壁,口气平淡,“在她未见到我的时候,那种轻松与从容是绝对发自真心的——她根本就不在意会不会被我选中成为王妃。”

“然而她在被女官请进来,见到您的面之后,却完全变了,那种震惊与喜悦,太过于强烈,反倒令人起疑。”

“嗯,”李舒白点头,目光终于从那条鱼的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还有,在离开蓬莱殿的时候,我与她交换了庚帖,在那上面,我发现了一些让人在意的地方。”

他从车上小几的抽屉中取出一张红笺,按在小几上,推到她面前。

黄梓瑕取过,看着上面的字样。

琅邪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六年闰十月三十日卯时二刻生。父王衷,母姜氏,兄长王嘉、王许,幼弟王赋。

不过寥寥数字。她看了,在心中算了一算,便将红笺呈还给他,说:“这庚帖是假的。”

他微微颔首:“你也看出来了?”

“嗯。大中六年的闰十月,只有二十九日,没有三十。”

“不错,”李舒白终于扬了一下唇角,说,“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擅长记历年来的所有日子?”

“我可没有王爷这样的记忆力,我只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计算闰月时间。这日子可以推算出来,可见这造假有点粗陋。”她说着,又看了那庚帖,说,“闰字稍小,按照一般庚帖写法,年月之间该有空格,但这里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闰’字,这个我倒不知是为什么。”

“因为十月三十,是我娘的忌日,不祥。”他淡淡地说。

她点头:“所以,为了避免这一点,临时修改了一下,意图侥幸过关。”

“情理上说得过去,但是按照程序来说,疑点更多,”他将手指按在那张红笺上,神情冰冷,“生辰庚帖是要先给太史令推算演合过的,若他看到的是十月三十,定然会提出是我母妃的忌辰,不可入选,那么即使有人帮她造假,也定然不会这么草草修改,以致出了大错。若当时呈上去就是闰十月三十,那么太史令在推定各个候选女子的生辰凶吉时,便立即会发现那一日不存在,更不可能令这份庚帖出现在我面前。”

“所以,这个王若,可能原先根本不在候选人中,也没有经过审核,最后却站在了我们的面前,”黄梓瑕猜测说,“也许是因为她是皇后的族妹,所以皇后特意让她绕过所有烦琐程序,便捷行事。”

“或许。不过这个王若本身,我倒不担心,不过是个棋子而已。我在意的是,是谁将她送到我面前,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李舒白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缓缓地说,“或许,草蛇灰线,这一次的选妃,与我当年拿到的那一张符咒有极大关联。”

黄梓瑕点头,回想着王若望见李舒白时那震惊的神情、羞怯面容上含泪的微笑。身为一个女子,她总觉得那情感,远远不是棋子所能拥有的。但具体是什么,如今她也说不准。

李舒白见她沉默思索,便说:“看来,关于我立妃的事情,你要面对的局面,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越复杂的内情,就会泄露越多的漏洞,让我们抓住更多的线头。所以,复杂不是坏事。”黄梓瑕说。

李舒白凝视着她,她的脸上并无半丝犹疑,沉寂而平静,这是一种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不自觉散发出来的自信,无论旁人如何都无法质疑。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微微跳动,让他不由自主地不敢正视她,只能转而掩饰地掀起车帘,往后看了一看。

选妃已经结束,闺秀们各回各家,一众车马离了大明宫,正走入长安城。

去年的荒草依然在道旁,今年的新草只有两三寸长,枯黄中夹杂着斑驳的绿色,风吹来的时候,一层灰黄一层嫩绿,缓缓变幻。

跟在他们后面的,正是琅邪王家的马车,一个老仆赶着两匹健壮的杂色马,不疾不徐。

他放下车帘,说:“王家的马车,就在后面。”

黄梓瑕想了想,站起来打开车门,说:“等到了前面路口,我先下去。”

“急什么,我又没限定时间。”

“我当然急,能早一天回蜀地都好!”她说着,眼看已经到了路口,趁着马车拐弯时减速,跳了下去。

李舒白隔帘看去,见她一个趔趄就站住了身子,便低头只顾看手中的小红鱼去了。

黄梓瑕目送夔王府的马车向永嘉坊驶去,她则转身往安兴坊方向走去。

王家的马车果然缓缓在她身旁停下来,车上有个中年妇人掀起车帘,问:“你不是在夔王爷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宦官吗?这是要往哪里去?”

她抬头对她笑道:“多谢大娘关心,我要去西市买点东西。”

妇人回头和车上人说了几句,便笑道:“我们到光德坊,正在西市旁边。若小公公不嫌弃的话,正好可以带你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黄梓瑕推辞道:“不好吧,怎么可以与贵人同车……”

“哎呀,以后就是一家人,你是王爷身边的人,我们见面的机会可多呢。”那妇人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可亲模样,不由分说就开了车门,让她上车来。

黄梓瑕上车后,见王若果然在车内,她赶紧见过未来的王妃,又谢了那妇人。妇人年纪已有四十多模样,却另有一种婉转风韵,纵然眼角略有皱纹,也只为她平添了一种妩媚,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黄梓瑕坐在靠车门的座上,低头用眼角瞥着王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双手交叠轻轻按在左腿上,藕荷色绢衣的广袖下,露出她的一双柔荑,纤细而柔美,雪白指尖上是粉红指甲,被修成完美的形状。

黄梓瑕看着那双手,心想,以前在蜀地的时候,自己虽然是使君家的小姐,却每天净想着和哥哥还有禹宣一起出去骑马踏青,甚至连击鞠[1]、蹴鞠[2]都玩得比男人疯,哪曾这样保养过自己的手呢?

正在走神时,忽听到中年妇人问她:“小公公是一直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吗?”

她赶紧摇头,说:“也只几天而已,之前都是其他公公在服侍着,不巧这次,王爷近身的几位公公都染上病了,就临时将我调来使唤几天。”

“那也是小公公做事稳重,所以才得王爷信任,”妇人笑着,又打听问,“那小公公可了解王爷的日常起居?”

“日常……也不是特别了解,”她诚实地说,“我笨手笨脚的,也并不会服侍人,只偶尔跟王爷出来走走。”

“毕竟是王爷身边人,定是深知的,”妇人眉眼笑开了花,“小公公,你跟我们说一说,夔王爷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口味,身边侍女多是什么性情?”

黄梓瑕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难以应付的场面:“夔王爷他……不太喜欢别人老跟着,经常一人独处,至于侍女什么的……没见过。”

有严重洁癖,性格冷清,很难对付。她在心里加上一句。

“大娘。”王若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她一声。

黄梓瑕才发现王若已经快要将头埋到衣服中了,晕红的脸颊如同浅醉,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哎呀,我家姑娘真是的,既然已经收了信物,早日了解王爷,也是理所应当对不对?”妇人赶紧搂了王若的肩笑道。

黄梓瑕这才从她那一连串的问话中得空,说:“姑娘也不必担心,夔王是很好相处的人,而且姑娘是琅邪王家的千金,又生得如此容貌,王爷既然在这么多人中一眼看上了你,必定爱逾珍宝,白首不离。”

王若抬眼望着她,低低地说:“多谢小公公,希望能……如你吉言。”说着,她唇角绽出僵硬的笑容,脸上又蒙上一层惶恐,“我……我一见到王爷,就完全不知怎么办,连走路都是僵硬的……你也看到了,我想我这种模样落在夔王的眼中,他一定会觉得我傻乎乎的,我就越来越紧张,怕他对我不满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连后背都渗出汗来了……”

黄梓瑕听她越说越是语无伦次,忙安慰她说:“别担心,王爷不会介意,他定是懂得你的。”

妇人立即附和说:“是呢,能嫁给夔王爷,是京城多少女子的梦,我家姑娘也是自小对王爷仰慕有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小公公定会了解。”

黄梓瑕点头道:“是,奴婢自然晓得。”

王若深深吸气,然后轻声说:“多谢你了。”

此后,她再也没说一个字。

马车到了光德坊附近,黄梓瑕再谢了她们,下了车。

旁边不远就是西市,她觉得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于是便一个人走进西市拐角处一家汤饼店。

汤饼就是汤面,小店里面十分狭窄,和她凑一桌的是一对母女,女儿不过七八岁,坐在胡凳上脚都够不着地。母亲用筷子将长长的面条夹成短短的一段一段,喂给女儿吃。

黄梓瑕看着,隐约恍惚。母亲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孩子小,面太长了吃起来不方便。”

“嗯,是啊。”她应着,眼眶却在瞬间热热地烧起来。

她想起十来岁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帮她夹短面条,坐在对面的父亲摇头说:“都这么大了,还不是被你宠坏了,到现在还要你动手。”

哥哥坐在她左手边,一边呼啦啦大口吃面一边嘲笑她:“羞,羞,这么大了还要人服侍,将来得找个会伺候人的夫君,出嫁后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时气得丢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间,赌气不肯吃饭。但过了一会儿,母亲还是端了面过来,细声好语哄她吃下。她吃了几口,抬头看见父亲远远站在窗外张望着她,见她抬头,装作只是路过,缓缓地在后园的卵石小路上踱着步离开了。

当时那么细微平常的事,如今想来,却历历在目,连那时父亲脚下卵石排列的花纹、窗外树枝投在母亲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现在她眼前,清晰无比。

因为这一点记忆的波动,搅动她心口的忧愁与愤恨深深交织。直到她咬紧了自己的双唇,颤抖着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将那悲愤连同眼泪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进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血脉中。

父亲、母亲、哥哥……

她一点一点吃着面条,和着眼泪将其吞到自己肚子中。

现在所有的冤屈和血泪,总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亲手讨回来。

[1] 现代马球的前身。

[2] 现代足球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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