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肆 绮色琉璃

他用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深远幽暗,仿佛一把锋利的刀镌刻在了她的心头,永生永世无法抹去。

耳边传来鹧鸪的叫声。六月天气,温暖宜人,连风都温柔似水,如同最轻薄的纱自耳畔掠过,撩得人肌肤痒痒的,仿佛远远水边采莲女缠绵悱恻的轻歌。

就在这天地融冶的季节中,十四岁的黄梓瑕听到父亲唤她的声音。她自水边转头,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鲜血或玛瑙一般通红的颜色,笼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这异样的鲜红光芒中,她看见站在父亲身边那个少年,敝旧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却掩不住他苍白的肌肤和漆黑的发。他用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看似深远幽暗,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将自己镌刻在了她的心头,永生永世无法抹去。

她赤脚站在池塘中,满怀的菡萏不知不觉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见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过来,帮她将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枝枝捞起,他肯定看见了她小腿上溅着的泥点,还有纱裙下面粘着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着,将手中的花捧给她。

他凝视着她时,眼中不是她常见的对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少年对少女的温柔目光。

有时候一个女孩子长大,只需要对方的一个眼神而已。

“禹宣……”

黄梓瑕猛然从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残留的那些景象,却发现这只是幻夜中的一场梦。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长风,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黄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拥着锦衾,无声无息地看着过往的梦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强自压抑呼吸,缓缓地躺下,将自己淹没在丝绵锦被之中。因为她破了“四方案”之后,已经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对她这个小宦官着实不错,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顶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做使君家千金时还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之中,却觉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岭冒雨跋涉时还要难以安眠。

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风声,许久,终于将被子一掀,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围树影重重,她顺着记忆穿过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逻的侍卫们对她视而不见,想来她这个夔王府的新红人已经上下皆知了,所以来去自如也没人管束。

她走到净庾堂,见月光流泻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静,不过四更天时间,李舒白自然还在安睡中。

她这才恍然想起,无论自己如何因为昨夜的梦而心情迫切,他夔王李舒白,怎么可能为她夤夜起身,只因她梦魇一场?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树下找块石头坐下,将脸靠在曲起的双膝上,准备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回去等他召唤。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边也出现了隐约的墨蓝色。春露浓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着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乌皮六合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顺着靴子往上看,他穿着绣暗青色夔龙纹的紫衣,身形因剪裁得当而显得格外挺拔。腰间是仙人楼阁紫玉佩,系着九结十八转青色丝绦,袖口领口是简洁的窄袖方领,正是京中竞相效仿的式样。

夔王李舒白侧帽风流,每每他穿的衣服,过不了几日就会流行开来。这个人,单看外表的话,可真像个锦衣玉食、耽于声色犬马的皇室子弟。

黄梓瑕将脸靠在膝上,望着他,在心里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转头看着花树上的宫灯,问:“如此星辰如此风,你一个小宦官,凌晨来赏什么花?”

黄梓瑕低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我想问一问,你委托我的事情是什么,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尽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着宫灯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没说话,却越过她的身边,走到旁边的回廊上。

黄梓瑕站起身,跟着他走到回廊上,见他旁若无人地坐下了,她却只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廊上挂着的宫灯摇曳不定,夜风徐来,绘着蓬莱仙岛的绢灯在风中斜飞旋转,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着急理会她,只抬头凝视翘角飞檐下悬挂的那一盏宫灯许久。黄梓瑕心绪不稳,站在灯下陪他许久,然后终于觉得不对劲。她转头看着那盏灯,普通的八角宫灯,精细拼接的红漆木杆拼出祥云雷纹,白纱的灯面上绘着仙山云海,其中有九重楼阁,仙人来去。

她看不出这盏灯有什么特异之处,等转头时,却发现李舒白正在看着她,在隐约的灯光下,他的目光幽暗如远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到李舒白徐徐开口说:“真是巧了,就在刚刚,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徐州城楼之上,俯视着下面万千屋宇。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黄梓瑕斜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沉默地望着他。他看见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恍惚。

“多年来,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极其怪异又难以解释,我身在其中,惘然难解,所以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希望能帮我解开这个谜。”他望着那盏灯上的缥缈仙山,缓缓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只能给你十天时间?”

黄梓瑕摇头,在摇曳的灯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带询问。

“因为,十天后就是我选妃的日子。而我,希望你能在这件事上,替我出点力。”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回廊栏杆上,明明暗暗的灯光闪烁着,在这个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恍惚。

“当年,我曾经在徐州拿到一纸箴言,上面写的东西,让我十分在意。”

徐州。黄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震惊天下的大事,脸上不禁动容。而李舒白也说道:“没错,徐州是我命运的转折点,人人都说那是我的福地。但没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后一夜,我在城楼上俯视整个城池时,发生了一件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看她,并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纸。

纸张厚实微黄,大约有两寸宽,八寸长,底纹是诡异如蛇虫的朱砂纹,上面用浓墨写着“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其中,“鳏”字与“孤”字上,突兀地印着两个血色圆圈,仿佛被鲜血圈定的命运,看上去无比压抑。

李舒白的手指划过底纹的那一片似虫似蛇的朱砂细纹,说:“这个底纹是虫蛇篆,写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黄梓瑕看着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个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两个圈,心中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李舒白将那张符纸放在栏杆上,用手轻轻按住,说:“这张符纸出现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墙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时。它无声无息地就出现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时候,上面还只是六个字,并没有这两个红圈,只在这个‘孤’字上,隐隐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红色圈迹。”

黄梓瑕看着红圈,沉吟不语。

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孤”字上,就像在抚着自己过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谓之孤,那时候父皇已经去世,但我母妃尚在,所以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这是对手的寻常诅咒,便留下了,准备在身边人中搜寻一下,看是谁敢将这个东西带到我的身边。谁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边的宫灯,在静夜之中,宫灯投下微微摇曳的光芒,黄梓瑕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整个周围都迷离起来。

“那一夜,我做了无数噩梦,梦中翻来覆去就是‘鳏残孤独废疾’那六个字。醒来后我想将那张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来看时,却发现这个‘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红色痕迹的那个圆圈,忽然加重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字上,星月之下,红色的圆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诡异的红花绽放,又像是鲜血的痕迹洇晕开去,触目惊心,“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来八百里急件,我打开来看,才发现,那上面写的,是我母妃的死讯。”

就在红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儿,再无父母。

黄梓瑕看见他的一只手从符纸上收了回来,无意识地紧握成拳,他那双极好看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了,连骨节都微微发白。

她不禁宽慰他:“或许,只是巧合而已,王爷无须想太多。”

他只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只长出了一口气,气息沉缓悠长。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讯,从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经遇到过一次刺杀。我被刺中左臂,虽然伤口不深,但武器上淬了毒。随行的军医都说,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将我的左臂弃掉。”他的右手轻抚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那种伤痛还在自己身上,“那时,我将带在自己身边的这张符纸拿出来,看见了那上面,鲜艳的红圈正在隐隐显现出来,圈定的,正是那一个‘残’字。”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灯笼在风中猛然转了一圈,灯光幽幽地打在他们的身边,那张上面有着猩红圆圈的符纸在风中飞动着下角,仿佛不是纸张,而是命运在波动。

李舒白看着她,神情平静得几乎僵硬:“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做?”

黄梓瑕伸手按住那张符纸,站在横飞的那一只只宫灯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说:“我猜,王爷定是拘捕军医,拷问元凶。”

李舒白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甚至,在晕红的灯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时在笑容的映衬下,忽然显出一种春风袭人的柔软明净来。即使那种笑意十分淡薄,也无法掩住他内心流露出来的东西。他说:“黄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地几年,经手过二十六桩命案,其中八桩有鬼神传言。但最后真相大白,都不过是有所企图的人在装神弄鬼。再比如,前几天的‘四方案’,也是假托鬼神之说,”黄梓瑕以食指点着他那张符纸,说,“就比如这张符纸,王爷之前所说的这些,已经足以揭示幕后人的意图。”

李舒白望着她,愉快地说:“不如你说一说?”

她抬手一摸鬓边,在摸到自己头上绾发的那根木簪时,手停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上次自己头发披散下来的狼狈。所以她放下手,用指尖在栏杆上画了一个“一”字,然后才说:“第一,这张符纸的出现,只有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必定是你身边人有所企图,悄悄将这东西放在你准备去的地方——徐州城楼上。”

说着,她的手指在栏杆上又画了两道横:“第二,符纸上面红圈的出现,是这张符纸在你身边的时候突然改变的,所以,这个人不仅跟着你上了城楼,还在你左右随时可以接触到你的一切,这样看来此人应该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侍从。

“第三,军医所诊治的病,与这张符纸暗合,这说明,你身边不止一个,而是潜伏了两个以上的作祟者,至少,有一个是军医,还有一个是你的左右。”说完,她收回自己的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做了总结:“顺着军医这条线,应该能找出那个躲在暗处的人。”

李舒白不置可否,继续说:“当时军医在第一时间自尽,而我将自己多年来培养的那几个侍卫,全都在日后陆续遣往各处,再也不准备召回他们。”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张符纸上:“可那上面……”好像“残”字上的红圈又褪掉了,只余了一点淡淡痕迹。

“我的手臂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保住了,所以这个‘残’字上的红圈,也渐渐不见了。但我的左臂现在已经废掉了,只能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写写画画什么的还可以,却再也无法用剑开弓了,”他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在她面前动了动手指,“其实我以前,是惯用左手的。”

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在自己的惯用手废掉之后,迅速地训练好了自己的右手,其中的艰辛,估计一般人都不会懂。

一想起他把自己从马车内揪出来的利落身手,黄梓瑕不觉深深地佩服起面前这个人来。至少,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没有这样的意志,能从头再来,把二十来年都不惯用的右手训练成这样。

“原本,我以为在我遣散了原来的身边人之后,这件事已成过去,所以我也一直把这张符纸妥善放置在秘密的地方,因为,我还希望借助这张符纸把身边那条暗线给揪出来。然而,就在前几日,听说圣上要给我择选王妃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张符纸上的‘鳏’字,便取出来看了一下。结果却发现,这张符纸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红圈,这一次,落定在‘鳏’字上。”他将符纸拿起来,手指按在那个被朱红色圈起来的“鳏”上,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男子丧妻或无妻谓之鳏,看来我成亲这件事,也许会遭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黄梓瑕从他的手中取过这张符纸,仔细地端详着。那上面的朱红色,看起来确实比“孤”上面的那个较新,所以那种猩红如血的颜色也就更显得狰狞迫人。

“不可思议,仿佛是神鬼作祟,命中注定。在时隔三四年之后,这张符纸又忽然涌起了新的血花,”李舒白缓缓地说,“我身边的人都已换过多次,而且我藏这张符纸时,比我处理那些军机要务都要妥善,却没想到,原本应该绝对不可能被人接触到的这张符纸,终于还是浮现出了不祥之兆。”

黄梓瑕放下符纸,说:“看来,这张符纸,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嗯,”他应着,停顿了半晌,然后才缓缓地说,“总之,这一次,肯定会有人拿我的婚事兴风作浪。若我的婚姻被人拿来利用,或因此而有人要兴风作浪,大做文章,比如——”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忽然想起来了,琅邪王家的长房长孙王蕴,似乎就是你的指婚夫婿。你抵死不愿嫁给他,甚至因为拒绝嫁给他连家人都毒杀,简直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我没有杀我父母家人,”她咬紧下唇,一字一顿地说,“若你要我帮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