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线索出现,意味着失踪的周小丽大概率已经遭遇不幸。下手之人自然不太可能是黄大森,更有可能是杨永福。此时,已经是刺刀见红的时刻,侯大利朝宫建民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滕鹏飞注意到侯大利和宫建民之间的眼神交流,心中紧了紧,随即不被信任的愤怒慢慢升了上来。他看了陈阳一眼,陈阳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侯大利走到门外隐蔽角落,拨通江克扬的电话,道:“钓鱼者仍然是我们的重点,你当前的任务是梳理钓鱼者行踪。”
鱼竿理论提出来以后,钓鱼者便成为杨永福的绰号。在用手机通话过程中,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不会提及敏感人员的名字,采用了代号。侯大利注意保密工作,凡是能用红机电话时,都不会用其他电话。有时在办公室以外也得联络,因此在内部使用绰号便是一个较为便利的方法。
江克扬道:“我们讨论后得出结论,最终重点还得落在钓鱼者身上。我已经和丁局联系了,请他派员支持我们。”
侯大利道:“老克很敏锐,动作很快。”
江克扬道:“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侯大利在心中默算了黄大森死亡时间,道:“从江州城到长青矿,最多也就半个多小时。如果到达长青铅锌矿的时间有异常,就要调动监控视频,找出其行踪。”
在鱼竿理论中,杨永福和肖霄合作得非常好,但是在这一段时间,先是夏晓宇父母遇害,随后永发煤矿又出现四具尸骨,再接着就是黄大森被杀,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这三案,降低了对肖霄的关注,这让侯大利心里涌出一丝不安。他随即借用长贵公安局的保密电话,接通了秦阳支队专案组负责人陈军海的电话,请他继续注意肖霄的动向。
“肖霄上午睡懒觉,下午到酒吧,生活看起来热闹,其实挺单调。肖霄主要还是在金色酒吧,偶尔也到其他酒吧。金色天街有六家酒吧,肖霄晚上要到其他酒吧串场,一般都是晚上两三点才回家,有时也住在金色酒吧。”陈军海以技术见长,办案能力也强。
侯大利道:“你们要注意肖霄接触的人,特别是近期频繁接触的人。”
陈军海道:“我们充实了四名年轻侦查员到专案组,他们的任务就是泡酒吧,紧跟肖霄。”
沟通之后,侯大利内心稍安,回到曾华办公室。询问室里,警方和朱琪的谈话已经结束。朱琪反复拨打电话,有些焦躁,在询问室内走来走去,不时跺脚,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滕鹏飞道:“朱琪应该是给杨永福打电话,这个电话没有打通。手机如今是人的第二器官,杨永福为什么不带手机?”
陈阳皱眉,道:“刚刚得到消息,张国强在长青铅锌矿见到了杨永福。他查了大门的监控视频,进厂区的时间是10点。从江州城区出发是7点20分左右,按照正常时间,在8点半就应该到厂区。这中间的时间到哪里去了?如果从朱琪外婆家出发,到长青铅锌矿,需要多长时间?曾局长多派几组人,沿途调查,查找监控和目击者,还得实际跑一跑,测一测时间。”
侯大利道:“除了小车,还要注意查摩托车。摩托车灵活,速度也快,得注意检查。”
宫建民点了点头,道:“骑摩托车,戴上头盔,能够有效躲避监控。”
曾华体验到了传说中的“神探”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道:“我马上安排。”
“黄大森被杀,周小丽失踪,手机出现在高速公路,情况不妙。滕麻子回去找周小丽。陈支队留在长贵县追查黄大森被杀的案子。”黄大森死亡,爆炸声不会再响起,长久悬在宫建民头上的刀终于消失。宫建民作为分管副局长在内心深处对黄大森之死是感到轻松的,只是有人死亡,太过喜形于色,不利于树立威信。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滕鹏飞接受任务出门之时,天空已经放晴,他想起侯大利和宫建民互相点头的画面,有些烦躁。
宫建民的目光随着滕鹏飞的背影移动,道:“老曾,案子的事情,我就交给陈支了。”
曾华道:“有陈支坐镇,那我心里就有底了。”
宫建民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谈案子。大利,你回江州吗?”
侯大利道:“暂时不回去。天晴了,我还要去看一眼现场。”
两人一起往外走,很有默契。
出了电梯,在公安指挥中心的车库里,宫建民停下脚步,道:“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被封掉了,冻结了所有资金。吴佳勇的服装厂由于消防不过关,现在停业整顿。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妖魔鬼怪就会现形。关局准备给吴佳勇、杨永福施加压力,谁是两面人,也许会在压力下现形。压力之下,狗急跳墙,大家都要防备。社会上流传着企业家亲戚被伤害的小道消息,虽然是小道消息,但内容很真实,我希望这些企业能提高自我防范意识。这一段时间,市综治委准备检查企业的综合治理工作,就是要提醒他们注意自我防范。派出所同志也要进企业,加强安全防范。你和同志们都要注意安全,狗急要跳墙,马虎不得。”
送走宫建民,侯大利、戴志和张剑波再次回到朱琪外公外婆的家。
“把我吓惨了,脸上有一个大洞。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死法。”朱琪舅舅五十岁出头,五官甚为端正,身材也不错,如果气质再好一些,那就称得上中年型男。他接过侯大利的烟,见此烟价格很高,便抽了起来。前半辈子,他抽劣质烟。外甥女发达以后,他才开始抽好烟。外甥女在长盛矿业掌了权,他将儿子送到长盛矿业工作,自己也跟着做些小生意。现在,他坚决不抽那种让人掉价、没身份的便宜货。
“你去看了?”侯大利坐在朱琪舅舅对面,跷起二郎腿,轻松随意。
朱琪舅舅道:“朱琪的司机走在前面,他先看到,我随后就去看了一眼,差点儿吐了出来。”
侯大利道:“你认识死者吗?”
“脸上的伤有这么大,我怎么认得出来。后来才知道是长盛矿业的黄大森。黄大森放炸弹,想杀朱琪,真是死有余辜,活该,呸!”朱琪舅舅双手合拢,做了一个夸张的圆圈。外甥女是家族英雄,彻底改善了家人的生活,提起黄大森,他特别愤怒。
侯大利道:“今天朱琪给外婆扫墓,吴新生怎么不陪着回来?”
朱琪舅舅道:“小吴今天太没有眼色了,给外婆扫墓这种大事,居然不陪。”
侯大利又递了一支烟,道:“小吴确实没有眼色,回去要好好批评。他以前来过外婆家吗?接到这个消息,就应该赶紧过来。”
朱琪舅舅道:“小吴来过很多次,每次过来都给外婆上香。他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被朱琪看上。”
侯大利附和两句后,道:“他们结婚没有?”
朱琪舅舅摇头道:“没有。公司复杂得很,朱琪是真不容易。”
闲聊了一会儿,侯大利、戴志和张剑波来到朱琪家后山。他们没有急于上山,沿着山脚走一圈,查看交通情况。
三人来到黄大森停摩托车的后山底部,从此处沿小路上山。雨水之后,落在地面的竹叶让小路湿滑,张剑波接连摔了两次,裤腿膝盖处都磕破了,狼狈得很。从小路到达石板路,再到达黄大森死亡的草丛。黄大森所选位置特别关键,除了从后山往下走,从正面和侧面要到达墓地,都要从黄大森所在的位置经过。也就是说,扼守住了上山的石板路,只要有人沿石板路上山,就很难躲过黄大森的火药枪和汽油瓶。
在山顶可以看到整个朱家后山的全貌。后山有着非常独特的山形,前坡缓,后坡陡,在朱琪外婆墓碑后面种有小片梨树林,江州黄花梨还未到成熟季节,刚挂果实。
侯大利从山顶回到黄大森死亡之地,双眼如摄像机一样,牢牢记住现场细节。
张剑波左顾右看,道:“火药枪是散射,发射出去后,铁砂覆盖面广,有可能出现带血的铁砂,路上也有可能出现血滴。”
戴志道:“从现场来看,黄大森原本想要在此处伏击朱琪,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凶手要么比黄大森更早来现场,要么就是从后山爬上来。黄大森这次仍然是用的火药枪,根据上次他在矿井开枪后,我们从杨永福身上取得的样品分析,黄大森往里填的主要是铁砂。我们在矿井里反复寻找,除了杨永福身体里,没有在矿井里找到铁砂。在野山坡,刚刚下过暴雨,找到铁砂的难度更大。而且,找到的铁砂被水冲洗之后就失去了意义。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空气倒是新鲜了,证据却被彻底破坏。”
侯大利沉默不语,又走到山顶,站在后山悬崖边,蹲下观察。
戴志道:“这个石坡有五米多吧,几乎是九十度,很难爬上来。”
侯大利道:“对一般的人来说有难度,但对能够攀岩的人来说,这点儿坡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在大学练过攀岩,爬这种坡也没有大问题。杨永福身体素质不错,长期坚持锻炼,或许有爬上来的能力。他爬上山以后,从上往下冲,突袭黄大森。黄大森发现了身后的来者,来不及拿汽油瓶,转身开枪进行回击。杨永福在行进过程中,连开三枪,打倒黄大森。最后一枪,纯属泄愤。在近身互射中,火药枪的铁砂极有可能会打伤杨永福。”
戴志是技术大拿,张剑波是法医,对重建现场都不陌生,听侯大利描述案发现场,并无异议。
晚上9点,刑警老楼五楼灯光明亮,烟雾缭绕,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全体成员到场,回顾和梳理各项信息,判断下一步的侦查方向。这是极为重要的环节,绝大多数靠谱的办案单位都非常重视当天的信息汇总和分析。
跑了一天,江克扬有些疲倦,用力抽了口香烟,然后简明扼要地说道:“有两点,第一,周小丽父母在三天前就没有见到周小丽本人,只是接到周小丽的一条短信,说是出差,暂时不回家;第二,周小丽和其手机分离,手机在高速公路出现,周小丽极有可能遭遇不测。滕大队正在全力追查周小丽的下落。”
侯大利道:“杨永福是什么情况?”
江克扬道:“我们到长青铅锌矿时,张国强也到了。为了不引起杨永福注意,我们这一组人就没有和杨永福见面,由国强和丁局的人与杨永福见了面。”
侯大利道:“有没有见面的视频?”
江克扬道:“有视频,我快进了一遍。杨永福这人非常镇静,没有丝毫慌乱。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对不上。从长青铅锌矿大门的监控视频来看,杨永福开车进入厂区的时间是上午10点07分。早上7点26分从小区出发,按照正常时间,不超过8点半就应该到厂区。这中间有一个多小时,杨永福到哪里去了?杨永福自述是车坏了,自己在路边修车。这是一个大破绽。杨永福为了一个谎言,必然要编织无数谎言,这就是突破口。”
秦东江道:“张国强也是这个思路,估计他们已经询问完毕。”
樊勇正在抽烟,听到这里,猛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爆了一句粗口,然后道:“我们和重案大队的兄弟关系一直不错,大家见面都没有拘束,骂几句,调侃几句,很正常。今天遇到张国强,这人装起了小白脸,居然称呼我为樊大队。”
秦东江立刻抬杠道:“张国强没有称呼错,你是货真价实的副大队长。”
樊勇道:“那是正式场合的称呼,私下里,没有老哥们儿称呼我为樊大队。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起鸡皮疙瘩。前一段时间,张国强还称呼我为樊傻儿。唉,也许我是神经过敏,这几天,支队这一边的老朋友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透着一股疏远劲儿,眼神怪怪的。”
侯大利道:“重案大队侦查员都是刑侦战线的佼佼者,观察力和思考能力比一般人强,我们接受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任务以后,不管如何想要装作正常,终究也会在细微处出现异常。他们能够感觉到我们的变化,有疏离感,这很正常。”
这种疏离感无法量化,没有具体的事件,可是语言、表情和身体姿态必然会反映出真实的内心情感,无法长期掩盖。侯大利也感受到刑警支队侦查员隐隐约约的疏离感,不过没有太在意,关注点始终在如何破案上。
侯大利心性刚强,又由于特殊的家世和经历,就能够做到超脱。相较之下,樊勇绰号为樊傻儿,实则很难做到如侯大利那般潇洒,闷闷不乐道:“以前大家在一个战壕,遇到事,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战友,这对我们一线侦查员特别重要。现在心生隔阂,所以我特别难受。”
说到这个问题,秦东江罕见地没有抬杠,反而安慰道:“难受是暂时的,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大家自然就理解了。张国强能够感受到不寻常,两面人也应该能够。从办案角度来说,压迫吴佳勇,通过吴佳勇传导压力,有可能让两面人跳出来,露出破绽。”
“谁是两面人”是一个非常严肃、非常敏感的问题,在组内,大家也没有随意猜测。此话题没有继续深入,小会议室开始播放杨永福在长青铅锌矿的视频。
视频开始的时候,杨永福正在生产线上,戴着安全帽,和陪同人员讨论,很有公司老总派头。随后,一行人来到长青铅锌矿的警务室,由张国强和长青侦查员做笔录。
进了警务室,杨永福收起笑容,问道:“这么正式,张警官?”
张国强神情放松,递了支烟给杨永福,道:“别紧张,例行询问。你知道朱琪的行程吗?”
杨永福道:“当然知道,朱琪给外婆上坟,我原本也要去的。结果临时有事,我就到矿上来了。”
“我们找你,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吧。”张国强说话之时,眼光不停地瞅着杨永福的胳膊。
“我接到朱琪电话,黄大森死了,大快人心啊,消除了一个大隐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我相信这句话。”杨永福说到最后一段时,语带铿锵,声音洪亮。
张国强道:“杨总刚才说临时有事,是什么事,谁给你打的电话?”
杨永福道:“昨天晚上,三个工人到矿井420米水平通风井,开启高压风机后入井,三人正在距离垱头约50米处接风管时,垱头方向发生顶板冒落。矿上在凌晨成功排险,没有发生伤亡事故。尹总在排险后,给我发了短信。昨晚我没有看到这条短信,今天早上才看到。安全事故大于天,我不敢怠慢,赶紧到矿上来。这也是我没有能够陪朱琪的原因。”
张国强道:“是你主动给尹兵打的电话?”
杨永福道:“昨天深夜,尹总给我发了短信。早上,我给他回电话。这有什么不对吗?”
张国强喝了口水,眼光又瞅到了杨永福的胳膊,问道:“你是什么时间开车前往铅锌矿的。”
杨永福道:“是在7点后吧,准确时间记不清楚了。”
张国强道:“到长青铅锌矿是什么时间?”
杨永福道:“记不清楚,没有注意时间。”
张国强道:“你是10点07分到达铅锌矿的,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杨永福道:“今天早上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到达太平镇金银沟一带,我肚子不舒服,想方便,感觉撑不到铅锌矿就要拉到裤子里,所以就在金银沟那一带开车掉头进入了一条小路。小路很好认,左边有一片茶园,我就躲在茶园里方便,还留了一摊‘地雷’。方便以后,更倒霉的事情出现了,汽车有电,可就是打不燃火。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又有一场暴雨。”
看完视频,侯大利道:“大家是什么想法?”
戴志道:“从视频中看,杨永福的手臂和脸上这些裸露部位,没有被铁砂打过的痕迹。我们在山上找铁砂,自然没有结果。这个方向可以放弃了。”
大家对这个说法没有异议。
秦东江道:“杨永福知道自己的破绽所在,提前进行了布置。他的话里十处有九处是真实的,极少的谎话就隐藏在真话里。要维护谎话,得制造更多谎话,找到杨永福的那一处谎话就可以找出一串谎话。”
樊勇道:“老秦,你这样等于没说,提出具体意见。”
秦东江道:“我相信杨永福会在金银沟留下一摊屎,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如果确实如杨永福所言,他应该是在暴雨前在野地拉屎,随后才下雨。如果杨永福是杀人后赶到金银沟,那么在野地拉屎肯定是在暴雨中或者暴雨后,那么现场痕迹不一样。老戴,这方面你是专家,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戴志道:“这是一种思路,我们再到现场。”
“我直接问宫局现场情况,然后再到现场。”侯大利随后在办公室拨通了宫建民的保密电话。
宫建民接通电话后,道:“陈支、金明和滕麻子正在我办公室。我料到你可能要给我打电话,如果你不打,等个十来分钟,我就要给你打电话了。重案大队查了太平镇金银沟那条小路的茶园,确实找到了一摊屎,暴雨冲刷后,还保留不少。在脚印旁边,还有两个烟头。那条小路比较荒,平时走的人很少。暴雨期间,没人出门,更没有人能够证实他是什么时间把车停在小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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