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省,江州市,2010年9月3日。
车祸惨烈,伤亡人数众多。江州市刑警支队法医张小舒忙了十几个小时,回到江州刑警老楼时已经累到极点。洗澡之后,正要打开烟盒,手机响了起来。她一把抓过手机,问道:“大利,你身体怎么样?”
侯大利站在院内,仰望四楼灯光,道:“没有什么问题,轻微脑震荡。当时我为了躲避爆炸产生的碎片,趴在地上,没有料到地面有震动。”
“炸弹威力大,如果出意外,那就是粉身碎骨。”张小舒想起爆炸现场,心有余悸。
侯大利道:“大难不死,大家说必须加餐。”
下楼后,张小舒用手遮住额头,没有让侯大利看到伤口。但坐在餐桌前时,她额头的伤便遮挡不住了。
吴雪惊讶道:“小舒,你的额头怎么了?”
张小舒讲了尸检经过,道:“死者家属不服我得出的死因结论,冲过来打人。被拦住后,有人扔了一个茶杯过来,我没有躲过。”
吴雪怒道:“这是袭警,重处!”
张小舒摇了摇头,道:“扔杯子的是死者家属。死者亲朋好友多,围住了长荣交警大队。现在长荣县最想做的就是息事宁人,免得弄出群体事件。挨了也是白挨。”
这是现实,所有侦查员都知道,有人唏嘘,有人摇头,有人吐槽。
朱林、老姜局长等人陆续过来。大家聚在刑警老楼底楼,用饮料替酒,共祝侯大利大难不死。“酒”过三巡,街边汽车喇叭声响起,随即传来李永梅的说话声。
李永梅脸色不善,将儿子从底楼餐厅叫了出来,训斥道:“你这个娃儿一点儿孝心都没有。如果你这次真出了事,你妈怎么办?你爸有两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你如果出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抹起眼泪,放低声音道:“你调到省公安厅,是公安厅的人,在江州办案,凭什么由你来抱炸弹?别人不上,你冲上去,傻瓜啊,儿子。”
“干妈每次听说有警察牺牲、受伤就睡不着觉。”宁凌拿出纸巾,递给李永梅。
侯大利解释道:“这次真是意外,恰好我离矿业大厦最近。妈,同事都在等我吃饭,你去见见面。”
李永梅出现时,张小舒便紧张起来,想去楼上化妆,又觉得过于刻意,便缩着身体,躲在人群之中。
老楼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明显老了,面容有些陌生。李永梅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道:“今天跟妈回家住。”在儿子小时候,她是俯身说话,如今,她仰头说话,手也得高高抬起。
侯大利意外地没有拒绝,爽快道:“回哪个家?我不想回高森那边。”
李永梅自嘲道:“奋斗一辈子,我在江州连个窝都没有了,只能回江州大酒店。我和你爸分了家产,江州大酒店在我名下。这是妈给你争得的财产。当妈的不为你着想,以后等到那个人势大以后,家产就没有你的份了。老关家的事是大悲剧,我要引以为戒。关百全老婆以前和我关系不错,我叫她二姐。二姐太软弱,一味退让,结局太糟糕了。”
“妈,你要注意安全,平时不要大大咧咧。”侯大利经历了炸弹下的生死考验,家庭内部矛盾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外在威胁实实在在,不能不防。
李永梅道:“你当了警察,越来越胆小了。警察是不是都胆小?”
侯大利道:“不是胆小,是见过太多黑暗。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起凶杀案,我们面对凶杀案是家常便饭,胆子越来越小,这才是正常反应。我还算正常,很多老侦查员心理或多或少有点儿问题。”
李永梅道:“既然这样,何必当警察。我知道你想破杨帆案,可是天下没破的案子多得很。”
侯大利道:“这就是命吧。”
提起这个话题,气氛便沉重起来。李永梅朝餐厅看了一眼,道:“朱林和老姜局长还在屋里,我们在外面站久了不礼貌。”
回到餐厅,李永梅倒了杯饮料,笑道:“姜局,朱支,我敬你们,请多关照大利,这个娃儿脾气太犟,说话直,办事不转弯,得罪人都不知道,你们要多担待。”
老姜局长道:“大利早就成长起来了,李总还将大利看成小孩。”
李永梅笑道:“豆芽长成天高,也是一盘小菜,还得两位领导照看,别犯错,不要走歪路。”
老姜局长抹了抹头顶,道:“最初见到李总时,我还算年富力强,转眼间,成糟老头了。我们是辅助大利做点儿事,有点儿经验,趁着还能说话办事,在大利面前多唠叨,希望他不要烦。”
张小舒坐在角落悄悄打量李永梅。在她心里,亿万富翁的妻子应该是那种贵妇人做派,实际上,李永梅很接地气,说话办事毫不矫情。侯大利的干妹妹宁凌站在李永梅身边,漂亮、安静、优雅。看到宁凌第一眼,张小舒便觉得宁凌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当宁凌起身给李永梅舀汤时,她忽然想起了眼熟的原因——宁凌和杨帆有几分神似。
宁凌之所以出现在侯家,是夏晓宇主动操作的结果。为了拯救“不近女色”的侯大利,夏晓宇到各大高校去寻找杨帆替身,经过反复挑选,宁凌因为神似杨帆而进入侯家。宁凌扮演杨帆并不成功,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谁,都无法以“杨帆”的身份在侯大利心中立足。田甜是以“田甜式”的风格走进侯大利心中,与杨帆无关。在经过绑架案以后,宁凌恢复了本色,成为李永梅的干女儿,反而和侯大利慢慢走近了。
张小舒并不知晓这些细节,坐在人群中望着神似杨帆的宁凌,孤独袭来,忧伤如大雨,从天空飘洒而下。
加餐无酒,结束的时间大大提前。
站在刑警老楼的院子里,李永梅对儿子道:“你刚才说了跟我回酒店,现在不能反悔哟。”
侯大利道:“我是跟你回家,又不是闯龙潭虎穴,为什么要反悔。”
看着儿子上了自己的车,李永梅的心情才真正好了起来,轻轻哼起“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
江州大酒店如今归于李永梅名下,李永梅是货真价实的大老板。总经理顾英对侯大利特别热情,上楼后,亲自将侯大利送到房间,安排水果和江州毛峰,还检查了房间设备,特别是床上用品。
离开房间前,顾英道:“大利,等会儿老板要喝茶,我让服务员过来叫你。”
侯大利早就不适应这种无微不至的保姆式服务,摆了摆手,道:“我休息一会儿,自己过去。”
房门关上,世界安静下来。
侯大利在不久前去过阳州国龙大酒店。女主人由李永梅换成了乔亚楠,总经理李丹对侯大利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热情中带着疏离。经历过生死,侯大利对世事理解得越来越透彻,他理解顾英,也理解李丹。
稍事休整后,李永梅、宁凌和侯大利围坐在江州大酒店顶楼茶室。这是只对内部人员开放的茶室,空间弥漫着别样幽香。幽香如顶尖杀手,无形无色,无处不在。
坐在茶台前,能够俯视江州城区。江州城区向西不断发展,新城区面积远远大于老城区。两条宽阔笔直的大道连接东、西城区,大道两旁的路灯明亮,不仅照亮了公路,也让江州河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侯大利看世界的眼光很特别,对城市表面的璀璨没有太深的感觉,但目光总是停留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黑暗之处有人世间的阴面,罪恶、悲惨、无奈、痛苦。阴面和阳面,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
茶台前,宁凌姿态优雅地往茶壶里注水。她的眼神停留在侯大利身上,毫不掩饰。以前她是假扮杨帆以获得侯大利好感,以便在国龙集团站稳脚跟。如今她深入这个富豪之家,对拯救自己于深渊的侯大利柔情日深。
与亲密的人独处,李永梅卸掉伪装,神情忧郁,道:“大利,我听了很多传言。张冬梅被丈夫害了,徐静又被关老三杀了,我们江州的老一辈老板们几乎家家都遇到了伤心事。到底怎么回事?是江州风水不好,还是其他原因?”
“树大招风。我妈神经大条,安全任务交给宁凌,绝对不能马虎。”侯大利不能透露案情,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