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静之死迷雾重重2

侯大利道:“工作所需。”

张小舒沉默了接近一分钟,道:“我很尊敬李主任,但是,这一次对案件性质的判断,我觉得他太武断了。徐静如果是突发癫痫导致窒息,被子和衣服肯定会因为其强直性抽动而变得凌乱。死者的床太整洁,我在第一时间就觉得有人整理过作案现场。李主任忽略了这一点,认为癫痫发作就是几分钟的事情,也有可能造成相对整洁的现场。还有一个关键点,死者右颊部黏膜上的小血泡,不是咬手掌所能形成的,必须是比较大的力进行摩擦才能形成。”

侯大利眼中灵光一闪而逝,道:“小血泡的位置,你给我指一指。”

张小舒在自己脸颊上比画了一下,确定小血泡位置,道:“癫痫发作是手足痉挛,有的人会口吐白沫。徐静发病时习惯咬手掌,嘴唇和手掌有伤可以理解。但是,这个位置出现小血泡,我觉得是摩擦形成的。癫痫病人本身无法控制手足,很难在这个位置弄出血泡。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多次接触发病中的癫痫病人,印象特别深。”

侯大利没有急于评判,道:“明天召开案情分析会,你会不会说出自己的观点?”

张小舒道:“如果我说出观点,事实又证明我是对的,肯定会对李主任造成不好的影响。可是,办案和科学一样,来不得半点虚假,一点点错,就会导致结果错误。我明明有不同想法,在会上不说出来,导致结果错误,有违我的职业道德。”

侯大利道:“你这么有自信,认为自己是对的?”

张小舒幽幽地道:“我在明天案情分析会上,会说出我的观点。我是真心希望,我是错的。”

侯大利在初入刑警队时多次遇到担任“反对派”的情况,很能体会张小舒现在的矛盾心境。他想起老朴所言,安慰道:“对事不对人,这一点很可贵。初期肯定会遇到一些困难,坚持下去,大家会承认你,最终获得尊重。”

“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强大的社会背景,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去继承亿万家产。这个最坏的结果其实是很多普通青年的梦想。我的家庭生活很糟糕,比普通家庭还要差一些,父亲开厂失败,母亲被人杀害。母亲失踪以后,我一直生活在亲戚家里。虽然亲戚对我很好,但仍然是寄人篱下。这个情况对我影响很大,至今没有消除。我就是一个努力往上爬的小人物,在现实面前,抗击失败的能力很差,选择当法医,得罪了领导,日子会很难受。如果真搞成了烂摊子,我根本没有资格甩手就走。所谓潇洒,要么腰杆硬,要么是破罐子破摔。”

张小舒是第一次在侯大利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完之后,反而坦然了,在侯大利面前就可以不端着。

“没有这么严重,就是不同意见而已。”侯大利见识过社会最黑暗的角落,经受过初恋和未婚妻逝去的伤痛,没有偏激,也没有愤世嫉俗,内心深处的悲悯之心越来越浓,“我完全理解你的处境,其实你的处境真的没有那么差,你的父亲、姑姑都是真心爱你的。回到案子上,若是一般的行政工作,可以模糊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关系,但是涉及命案,情况就不一样了。同事们都是侦查员,会认同事实。”

“我知道怎么做,就是想找人倾诉。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个情绪低落期。谢谢你能听我啰唆。”张小舒努力笑了笑。

张小舒和田甜不一样。田甜如果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会毫不犹豫直接提出意见,她的冰美人称呼便代表着其行事风格。刚想到这里,侯大利意识到自己将张小舒和田甜进行比较,立刻毫不留情镇压了这种想法。

张小舒又道:“明天,我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大利,能不能从你的角度谈一谈我可能存在的问题,我是真心的。”

回到案件上,侯大利立刻变得睿智,道:“如果是案件,那就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徐静是运动员出身,除了癫痫,身体很好。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说明徐静已经被控制。是受到威胁不敢动弹,然后被捂死,还是身体因为某种原因而被控制,必须要考虑清楚。病理检验室给出了答案,体内没有安眠药成分,说明有反抗能力。”

张小舒道:“对这个问题,我也同样困惑。”

侯大利道:“徐静怀有身孕,就算对方手上有武器,当被捂嘴到窒息的时候,她还是会反抗的。这种反抗很激烈,捂嘴很难致死,必然会发展到卡脖子等更激烈的动作。这时会留下两方面证据,一是脖子上会留下伤痕,二是徐静手中往往会留下对方的皮肤组织。”

张小舒道:“徐静指甲是我们检查的重点部位,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皮肤组织。”

侯大利道:“那就意味着徐静没有能力反抗,是否有可能没有检出某种药物?”

张小舒摇了摇头,道:“江州刑警支队的设施设备在省内一流,检测用的光谱仪、色谱仪都很先进,仪器样本库也很全,如果徐静真是吃了安眠药,肯定能查出来。我内心也有些矛盾,或许真是我错了。但是,那个小血泡是黏膜和牙齿发生挤压造成的。死者不可能一边咬手掌,一边用手挤压面部。我看过好多次癫痫发作时的状态,病人在发病期,身体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很难同时做出两种相反的动作。”

侯大利道:“癫痫发病有可能出现各种平时想不到的动作,咬手掌和挤压面部不一定是同时发生,而是先后发生。”

张小舒道:“也许吧。另外一点,我无法接受癫痫发作到窒息死亡后,床铺还如此整洁。我怀疑有人整理了作案现场。张晨提取了床铺上头发等生物检材,除了关百全和徐静,没有找到其他人的DNA。”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案子,张小舒沉浸在案件中,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她很想打听母亲白玉梅案的进展情况,也希望侯大利能主动透露一些。侯大利完全没有提及母亲案件的进展,虽然这在意料之中,张小舒还是有些小失落。

从三楼回到五楼,小会议室已经没有了说话声音。楼下灯光射在院子里,还有打沙袋的“砰砰”声。侯大利回到小会议室,再次打开投影仪,调出与关江州有关的视频。他仔细看过与关江州有关的视频之后,关掉视频,抓起桌上一支烟,点燃后,专注思考。

如果徐静是被人谋害,从现场情况来看,最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原因有两个:第一,关家别墅有一条大狼狗,平时有外人进入院内便会咆哮,徐静死的那天晚上,狼狗没有咆哮;第二,别墅包括徐静房间的门窗完好,没有破坏痕迹。

用关江州替换熟人,简直完美无缺。

从关江州所住小区的监控视频来看,关江州喜欢狗。在小区中庭监控里,经常出现关江州遛狗的画面。这就意味着关江州有可能熟悉父亲家中的那条狼狗。他进入院内,狼狗不会咆哮,这是其一;关江州作为关百全的三儿子,有可能有别墅钥匙,进别墅大门相对容易,进入徐静的房子有难度,如何进入则需要进一步调查,这是其二;至于关江州的杀人动机,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老话可以概括。

套用鱼竿模式,杨永福和肖霄仍然能构成持竿人和鱼竿,徐静是鱼竿上吊着的饵,关江州就是咬饵的鱼。

邱宏兵案中,杨永福和肖霄放大的是邱宏兵内心深处原本就存在的对妻子“浪漫和潇洒”行为的不满。在审讯笔录中,邱宏兵非常细致地谈到了肖霄对他所引起的心态变化。邱宏兵自然不知道鱼竿模型,其心中的肖霄是如此美好,和侯大利眼中的肖霄形成鲜明对比。

在笔录中,邱宏兵提及肖霄时有一段话:“肖霄是一个好女人,就是被家庭耽误了。她很有音乐天赋,弹得一手好钢琴,与我配合得很好,和她一起弹琴唱歌,非常和谐温馨。她在生活中温柔体贴,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女人味。我在张冬梅那里根本没有感受到女人的温柔。在外人眼里,张冬梅潇洒,气质独特。这是隔着玻璃看人,等你把张冬梅这类女人娶到家里来以后,你就会发现这种有钱人家的女人是虚有其表。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走不进别人的内心,包括丈夫,也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她不会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考虑的更多是自己的感受。我接手二建以后,二建基本上垮了,每天各种烂事很多,要吵架、要谈判、要求情、要骂人,回来累得跟瘫痪一样。张冬梅不会在你身边嘘寒问暖,她更像一个同事,有着不同爱好的同事。我认识肖霄以后,回到她的家,这才真正感到没有女人不成家的真正意义。肖霄不仅温柔体贴,还很有音乐才能,刚才已经谈到这一点。张冬梅有些才华,便瞧不起别人。肖霄也有才华,仍然谦虚得很。她对音乐的喜欢是在骨子里的,而张冬梅的摄影不过是她的业余爱好。我认识肖霄以后,才发现自己活成了男人。这是我的真话。张冬梅在外面有情人,不止一个,我是知道的,她甚至没有隐瞒我的打算,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受够了,对女人极度失望,直到遇到了肖霄。我想要离开张冬梅,又不想失去我一手重建起来的二建,不想再变得一穷二白,这就是我杀人的动机。我不后悔杀人,唯一遗憾就是和肖霄生活的时间太短,这是我人生的最大遗憾。”

审讯时,邱宏兵谈起肖霄时充满深情。不出意外,他对肖霄的认识将伴随到生命的终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终究还是得到了一点安慰。尽管这个安慰形成的本源是虚假的,甚至是恶毒的。

对照邱宏兵案,如果真是关江州行凶,那么杨永福和肖霄一定是挑起了关江州内心深处的刻骨仇恨。

凌晨1点,侯大利的手机响了起来。

张小舒在电话里道:“你提到检测仪器,提醒了我。你上楼以后,我给杨浩主任发了短信,询问省公安厅能否检测出不在库里的安眠药。我原本以为杨浩主任会明天回我,或者不回我。没有想到杨浩主任居然很快就回了电话。询问情况以后,同意我们把样本送到省公安厅检验。在山南省,省公安厅病理检验室的设施最新,水平最高。送检之后,应该能得到准确答案。”

侯大利提醒道:“这是好事。但是你办事不符合程序,应该先给李主任汇报。擅自越级汇报,不好,以后要注意。”

张小舒道:“我原本只是想要咨询,没有想到杨浩主任反应这么快。明天的案情分析会出现争议后,我会在会上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回到房间,张小舒站在镜前,张大嘴巴。由于灯光未直射,还有嘴巴张开的角度不够大,看不到口腔黏膜。她用手拉开嘴唇,这样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黏膜和牙齿,再躺在床上,右手放在头顶,用左手挤压自己的嘴巴,不停加力,直到脸颊传来剧烈疼痛。

张小舒吸着凉气来到镜前,拉开嘴皮,没有找到血泡之类的损伤。她重新躺在床上,又折磨自己的嘴唇。要在清醒的时候让黏膜和牙齿摩擦出血泡,这是一件看来容易实则困难的事。如果有外力介入,在左脸颊的黏膜处形成血泡就合理得多。

8月25日清晨,张小舒来到一楼健身房,准备锻炼。

专案二组进驻以后,健身房热闹起来。

秦东江和樊勇每天必来,进来以后就开始较劲。这一段时间,秦东江和樊勇从口头较劲转变到拳头较劲。口头较劲,秦东江完胜;拳头较劲,樊勇完胜。两人见面就斗,不见面难受。

张小舒进屋之时,秦东江鼻孔插着纸巾,埋怨道:“昨天打我鼻子,今天又打,再打下去,鼻子要被打爆。”

樊勇“嘿嘿”直笑,道:“谁叫你的脸部是大破绽,一点防护都没有。你必须学会防护,否则到了实战,别人用刀插脸,用手指插眼,你怎么办?”

秦东江道:“我们抓人从来不单打独斗,至少要三打一,形成局部优势。抱腿、抱腰、蒙眼,个人打斗能力再强,有屁用。”

樊勇道:“你这是狡辩,要是没有形成局部优势,你就了。”

秦东江道:“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我们是警察,没有抓到犯罪分子也无所谓,继续抓就行了。罪犯就不一样,成功逃脱十次也只是暂时的,只要被抓到一次,他的人生就完了。”

樊勇道:“你没有禁毒的经历,所以还有下一次的思维。我是要做好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的心理准备。”

侯大利独自打沙袋,眼睛余光看到张小舒脸颊有明显青紫印迹,惊了一跳,道:“脸怎么回事?”

张小舒道:“侦查实验。”

侯大利道:“形成血泡没有?”

张小舒道:“我怕痛,没有敢下狠手。外表有伤痕,里面没有血泡。”

侯大利拉过毛巾,擦去额头汗水,道:“你能确定癫痫病人在发病期间不会留下这种伤痕?”

张小舒道:“你说过,现场永远都不能完全复原。依据我对癫痫病人的了解以及徐静发病时的状态,咬伤手掌是可能的,在咬伤手掌的同时又在黏膜和牙齿间弄出血泡,基本不可能。这是由癫痫病的特点决定的,我在一院恰巧看过多起癫痫发作。”

侯大利道:“如果有人行凶,那么癫痫就不重要。”

张小舒愣了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大利道:“有人要行凶,他不会等徐静发病才去行凶。而且,徐静这两年都没有发病,这是他们夫妻俩要小孩的原因。”

8月25日上午,“8·24”案案情分析会。

参会人员包括省厅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副局长宫建民、支队长陈阳、副支队长滕鹏飞和老谭、重案三组张国强及三组侦查员、技术大队全体。

按照江州市刑警支队案情分析会惯例,先由最先到达现场的派出所民警汇报,再由勘查技术人员、法医、参加外围调查的侦查员分别汇报。这些必要程序走过以后,再由参加会议的其他同志进行发言。如果副局长宫建民不参加,就由支队长陈阳最后拍板。

这是一般情况下的顺序,如今有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参加会议,情况就稍有不同。侯大利级别低于副局长宫建民,但是其代表省命案积案专案组,是上级机关的人。开会前,宫建民和侯大利单独在小屋碰头,宫建民客气地道:“大利,你最后来说。”

侯大利没有啰唆,直言道:“我的任务是杨帆案和白玉梅案,以及‘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徐静之死性质未定,就算性质定下来,仍然是由江州刑警支队主办。我的主要任务是带耳朵听,了解案情。如果要发言,都只是对案件的建议、意见,最后还得由宫局拍板。”

宫建民点了点头,道:“行。”

案情分析会是在初步侦查的基础上,对现场勘查、尸检、被害人的陈述、见证人的证言、初访等一系列材料进行分析、解剖和综合,运用逻辑推理的方法将未知的犯罪情况再现出来。这种再现并不一定是客观事实,因为发生过的现场成为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复原。案情分析会再现的是一种法律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