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诅咒的名单2

李明全对自己的安危不太放在心上,对于外孙的事则心有余悸,道:“我外孙那时才六岁,被撞得昏迷了,嘴巴、鼻子都在流血。车祸现场就在世安老场镇那边,距离世安厂最近。世安厂医院接到电话,几分钟就派出救护车。世安厂杨勇医生检查了我外孙,说是要立刻动手术。我原本想转到条件更好的江州一院,杨勇说是来不及了。我后来才知道,外孙在肋骨撞断后,肋骨折断处刺破了肺部,引起了肺挫伤,导致了气胸,症状比较严重,转院都有可能来不及。世安厂那时条件还行,世安厂医院在江州排到前三名。在整个江州医疗系统里,杨勇都是有名的一把刀。我给一位医生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就同意由杨勇来做手术。”

侯大利原本很平静地记录,听到李明全的描述,五指紧握,指关节发白。

李明全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杨医生为我外孙实施了全麻下行胸腔镜下肺修补术,效果非常好。外孙出院后,我觉得世安医院毕竟只是一家工厂医院,医术和设备比不上市一院,就带着外孙到市一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证实,杨勇医术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到现在,我外孙都没有什么后遗症。可惜啊,杨勇医生的女儿死于意外,杨勇离开了江州,这是江州人民的重大损失。”

一直以来,侯大利都认为杨帆是因为自己而遇害。今天意外地得到了新的消息,凶手如果真是杨永福,他向杨帆举起屠刀,除了自己的原因,或许也有杨勇救了李明全外孙这一层原因。

离开李明全家,侯大利和江克扬前往江州交警支队。李明全的外孙被摩托车撞伤之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处理此案的交警大部分退休,相关档案材料收在支队档案室。

十几年前的卷宗绝大多数都是手写材料,纸张轻微变黄,翻开之时有淡淡霉味。江克扬与李副支队长熟悉,道:“只有这么薄薄几张纸啊?”

李副支队长道:“目击者大多是小孩。案发后,大队组织了很多民警去寻找目击者,后来在车祸现场约一百米的一幢楼里,找到一个女性目击者。她在阳台上洗衣服,正好可以看到有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

江克扬道:“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难道没有家长在旁边?”

李副支队长道:“那个场镇冷清得很。平时车少,小孩子在外面玩耍,都没有大人在身边。出事的时候,我也被抽调过来查肇事逃逸者,主要是寻找肇事者逃逸的方向,所以对这事印象还挺深。目击者有个年龄与这三个小孩相仿的孩子,对小孩子有兴趣,所以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这三个小孩,恰好就看到这起交通事故。”

侯大利专心翻看卷宗,同时也在听两人对话。

江克扬道:“摩托车为什么会撞到小孩?”

李副支队长道:“小孩子在打闹,追来追去,追到公路上,摩托车正好过来,撞到了小孩。撞人以后,摩托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没有下车,只是瞅了瞅受伤的孩子,就直接开走了。据目击者说,那人戴头盔,看不清面容。”

卷宗里有询问笔录,比李副支队长介绍得更详细。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速度很快,撞上小孩以后,没有下车,看了看小孩,立刻就转了个弯,沿着小道开走,等到有人追出来时,摩托早就不见了。那个小孩躺在地上,也没有哭,就是身体在抽。隔了这么远,我都看得清楚。我吓得大吼大叫,人们就朝出事的地点跑过去。还有人骑摩托车、开车去追,都没有找到肇事者。”

民警问道:“摩托车是什么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是江州摩托。我们调查了很多人,都没有看清车牌。”

民警道:“你在楼上洗衣服,隔了一百多米,能看清楚摩托车的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农村最多这种江州摩托,我家里就有一台,样子丑点,便宜。”

民警问道:“摩托车司机是什么样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司机戴着头盔,我没看清。”

民警问道:“是胖,还是瘦?”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瘦。给我的印象就是瘦巴巴的。”

民警问道:“多大年龄?”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戴着头盔,看不清楚,这个司机给我的感觉年龄不大,不会超过二十岁。穿了一件短袖,是城里人才会穿的。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式,总之是城里人才穿。”

另一份调查资料显示,摩托车司机拐进的那条小道连接省道。进入省道以后,不管朝东还是朝西,都有几条县道,很难追踪。当年在农村完全没有监控,江州牌摩托很多,所以参加调查的民警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侯大利拿起卷宗的现场照片,道:“照片中的刹车痕迹在撞击点之后,说明在撞到小孩之前,没有减速行为。撞人之后,隔了几米才在路沿石看到刹车痕迹。如果不是路沿石附近有积土,刹车痕迹都不明显。这就是奔着人去的。”

李副支队长还是第一次与闻名整个江州公安系统的神探打交道,除了好奇,还有些小心翼翼,道:“当时有同志也提出这个观点。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肇事人,此案就搁置下来。那些年没有天网,搁下来的肇事逃逸案不少。再加上那个小孩子没有死,调查力度就弱了。交警这边的档案管理在全市公安系统都算不错,否则,搬了几次家,估计卷宗都找不到了。”

侯大利放下照片,没有评论,向李副支队长道谢之后,前往当年肇事逃逸地点。

出事地点位于世安厂和世安桥之间,是杨帆回家的必经之路。时间仿佛遗忘了这个小乡场,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乡场却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场口水泥坝子铺上地板砖,还建有花台,种了些植物。这个小坝子不大,与公路连接。六七个小孩在坝子里玩耍,多数时间都在坝子里追逐,不时会有小孩子跑到公路边。

江克扬在小坝子走了一圈,道:“太过凑巧就有妖,李明全的外孙刚刚跑到公路,就有摩托冲了过来,没有刹车,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

侯大利站在小坝子里看小孩子玩耍,外表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杨帆出事以后,他极少踏过世安桥。只要踏过世安桥,往事便会如妖怪一样现出原形,从脑海、从熟悉的景物中跳出来,让人无法抵挡。能够对抗负面情绪的,唯有案件。进入侦办案件的模式时,他才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老克,肇事时间是2001年8月7日,这个时间点,杨永福还没有失踪,应该是转学到了秦阳五中。”

江克扬对杨永福的简历也是倒背如流,道:“最初的调查有问题,当时确定是2002年4月杨永福才从江州学院附中转学到秦阳五中,后来发现有误,是从2001年3月转学到秦阳五中,也就是杨永福母亲病故后,杨永福就转学了。”

“杨永福年龄比我稍大。在2001年夏天,杨永福满了十六岁,接近十七岁了。当年摩托车还比较稀罕,一个高中生能骑摩托,肯定有人会留下印象。如果杨永福在秦阳五中也骑过摩托车,那么我们距离真相就又近了一步。”

说到这里,侯大利胸中积压的怒火喷了出来,道:“如果真是杨永福下手,他就是一个包,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向小孩和女人下手,算什么本事!”

江克扬建议道:“让老戴跑一趟秦阳,详细调查当年秦阳五中的学生,查一查杨永福是否在在校期间骑摩托车。”

侯大利点了点头,道:“注意查找当年学生的影集。这种摩托车是很酷的道具,说不定会被拍下来。杨永福在江州会保持高度警惕,到了秦阳五中,多半就会松懈下来。如果真有一辆江州牌摩托车,就意味着我们的侦查方向是对的。以前我觉得这个凶手有可能是独行客,从这些肇事逃逸事件以及杨帆遇害案来看,凶手明确知道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这说明他有信息来源。”

杀害杨帆的凶手是否就是杨永福,撞击李明全外孙的人是否就是杨永福,鱼竿模型是否成立,都只是根据掌握的线索进行侦查推理,还没有真正能够拿上法庭的直接证据。这些逐渐积累起来的线索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锁定犯罪嫌疑人,让侦查员找到正确的侦查方向。

8月15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阳州,与杨勇见面。

在医院小会议室里喝了一会儿茶,杨勇匆匆进屋,道:“刚做完一台手术,年龄大了,体力不行了。大利,找我有什么事,发现了线索?”

从杨帆遇害到如今整整过去十年,杨勇明显有了老态,眉眼已经由“年富力强”变得“略显老态”,左边脸颊上有了一块很大的老年斑,眉毛变得细长。

侯大利能回想起杨勇三十来岁时的模样,那时可以称得上相貌堂堂,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时动作灵敏,扣杀格外有力。回忆过去,更让人心酸,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将负面情绪压住,道:“杨叔,有一件事想来核实,在2001年8月10日,你做过一台手术,一个小男孩被摩托车撞了,伤得很严重,你还记得清这些事吗?”

杨勇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道:“有这事,小男孩肋骨断了,刺破肺部。我接手以后,来不及转院,立刻就做了手术,效果不错。”

侯大利道:“一般情况下,做完这种手术,会有谁知道是杨叔做的?”

“内部的人知道,外人不清楚。”杨勇随即又道,“《江州晚报》针对此事做了新闻,表扬世安医院救治及时,医术高超,还谴责了肇事逃逸者。”

得知报纸上有新闻,侯大利略为失望。这意味着自己判断“凶手有信息来源”并不完全成立,凶手仍然可能是独行客,从报纸上得知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

多年前的交通事故很简单,杨勇对手术印象很深,还记得起第二天的采访,对其他事情则没有太多了解,包括救的是谁家小孩等问题,没有太在意。

“你爸现在还要求你回公司吗?”杨勇望着侯大利鬓间的白发,想起遇害十年的女儿,心中酸楚。

侯大利道:“我爸我妈离婚了,各做各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回公司的打算,如果真要回,我也是跟着母亲做事。”

侯国龙和李永梅离婚非常低调,没有新闻媒体介入。李永梅将手里的资源更名为永梅集团,独自开展业务。

杨勇略为惊讶,又很快恢复平静,道:“这个世道!他们还是离婚了。你爸从本质上来说是好人,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医生圈与老板圈有交集,富贵的人也需要医生,甚至是更需要医生。在闲谈中,我没有听到你爸有什么花边新闻。”

这一阶段,侯大利为了破案,深入挖掘江州商圈的陈年旧事,感慨颇多。他不想多谈这些烂事,换了话题,道:“秦阿姨好吗?”

杨勇道:“她退休在家,主要精力是照顾黄桷。有了上一次教训,我们不敢有丝毫马虎。不管上学还是放学,我们都要接送。就算把黄桷带得娇气一些,也不管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就是小帆,现在还没有瞑目。”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杨勇无数次在梦中盼到公安抓住了杀害女儿的凶手。梦醒后,现实如此残酷,让其内心如火烧冰浸。随着时间流逝,他对破案不抱希望。

侯大利道:“我在今年7月调到省刑侦总队了,负责命案积案,杨帆的案子仍然由我负责侦办。如今由省刑总负责此事,力度会更大。”

杨勇下意识抓住桌角,慢慢地道:“由省里来管,有希望吗?”

侯大利一字一顿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笔账终究要清算。”

杨勇没有邀请侯大利到家里坐坐,侯大利也没有提起此事。三人在小会议室门口分手。杨勇站在小会议室门口,能看到侯大利挺直的背影,脑中浮起一幅画面:还是幼童的侯大利和杨帆从自己家里跑出去,蹦蹦跳跳地跑到对面的侯家,然后又从侯家跑回自己家。两个小孩的打闹声犹如天籁,犹在耳边回响。李永梅戴着袖套,穿着围腰,站在门口喊:“杨勇,过来吃饭,国龙钓了鱼,我弄了红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