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国当初是在追求我妻子,这是他单方面的事,我妻子从来没有变过心。”张志立这几句话说得艰难,说完之后,脸色苍白,隐有怒气。
侯大利完全没有在意张志立的怒气,道:“白玉梅考虑过离开秦永国的企业没有?”
“我提出让白玉梅离开。白玉梅也同意,只是,我们家当时需要钱,秦永国开的工资挺高。”张志立握紧拳头,砸在自己腿上。
张小舒带着表妹欣桐在里屋拉琴,其心神有一大半仍然放在屋外。她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她快步走的背影。每天母亲比父亲更早离家。离家时,母亲总会来抱一抱、亲一亲自己。当大门关上以后,她会跑到窗前,等着母亲从楼门洞走出来,然后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张小舒的心中,母亲的形象是具体的,也是模糊的。今天听到长辈谈起母亲的生活,包括曾经被秦永国追求的事,不仅没有让张小舒觉得难为情,反而让她觉得母亲的形象更丰满了。为了听得更清楚,她来到门口,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恰好看到父亲砸腿。
“白玉梅在失踪前那一段时间,是否讲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侯大利听到小提琴声,朝卧室看了一眼,正好与张小舒对视。
张志立摇头道:“玉梅在家里从来不谈工作,我也没有兴趣。”
侯大利道:“没有一点异常?”
“那一段时间,我被机械厂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没有太注意玉梅的事。我和玉梅没有得罪过人,肯定就是秦永国那边惹的事情,殃及玉梅。我现在后悔啊,真不该下海。”张志立说到这里,自责又从心底升起,撕扯着自己。
张勤知道哥哥的心病,安慰道:“你别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这是坏人做的坏事,和你没有关系。”
在杨帆遇害后,侯大利同样深深自责当时没有陪杨帆回家,如果2001年10月18日那一天陪着杨帆回家,他的人生便和现在不一样。在这个角度上,侯大利能够理解张志立。可是作为侦查员,必须要在众多线索中找到真正的线索,这就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情绪影响思维。
事隔久远,张志立、张勤和汪建国等人没能够提供直接的线索。侯大利等人离开时,张小舒送他们到楼下。
张小舒道:“我妈的案子有希望吗?”
“案子很难,但是肯定有希望。我们现在没有明确方向,还得广撒网。你还记得你妈离开时的状况吗?”由于张小舒是当事人的女儿,所以侯大利有很多话不能说。特别是得知秦永国冲冠一怒为了白玉梅,他就把部分目光投放到了张志立身上。发生命案以后,把目光集中到受害者最亲近的人身上,这是侦查员从众多案件中得出的经验。此案中,秦永国、张志立都有嫌疑。
张小舒道:“没觉得异常。我妈离开家的时候,还说晚上给我做红烧肉。”
侯大利道:“你妈当天准备出差吗,有没有带箱子之类?”
张小舒道:“那个箱子不是我们家的,我敢肯定。我妈平时出差用的箱子是红色的,现在还在家里。她失踪那天,没有带箱子,就是上班的状态。”
从水库里捞出白玉梅尸骨以后,重案大队彻底调查了装尸骨的箱子。这是阳州皮箱厂的产品,是白玉梅失踪那一年的新品,价格较高。那款拉杆箱有男女款,装尸骨的是男款拉杆箱。
侯大利道:“你在家里见过水库里的那款拉杆箱吗?”
张小舒突然间意识到什么,道:“没有见过那款拉杆箱,我敢肯定。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可以明确地说,不是我爸爸,你别想歪了。我爸当天都在厂里,我放学时,妈妈没有来接我,我和同院的阿姨一起回去。到了晚上8点,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就到厂里去找我爸爸。我爸爸正在厂里和工人们弄机器,得知妈妈没有回来,特别生气,怒气冲冲带我回家。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侯大利道:“你们家的照片集,放在哪里?”
张小舒道:“我爸这些年都在外出寻找我妈,很多东西都放在我那里,信件、照片,都由我保管。”
侯大利道:“我想看一看,你别介意。”
张小舒道:“那我们得回刑警老楼。”
江克扬和吴雪走到前面,稍稍与侯大利和张小舒拉开距离。吴雪低声道:“小舒和大利是可怜人,和他们相比,我们很幸福了。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以互相温暖。”
江克扬道:“你为什么很肯定是有情人?我觉得大利一直在拒绝小舒。”
吴雪道:“这不是逻辑分析,得靠直觉,你们男的都是笨蛋。”
来到刑警老楼,四人进入张小舒房间。张小舒从一个中型红色拉杆箱里取出两本影集。
侯大利道:“你妈妈记日记吗?”
“我记得她偶尔会记,是一个红色封面笔记本。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我爸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张小舒很郑重地将两本影集摆在桌上。
看影集是侯大利的侦查习惯。在影集中或许没有直接线索,但是通过看影集,可以了解当事人的行为习惯和社会关系,这是侯大利侦办疑难案件的独特方法。
侯大利双手取过影集,慢慢打开。影集如一件超能神器,将时间凝固于此。第一本影集以白玉梅和张志立为主。白玉梅最早的一张照片在她三岁左右,瘦瘦的,穿了一件黄色罩衣。随后就是小学、中学的证件照。到了工作期间,白玉梅的照片多了起来,多数是集体照,还有穿工作服的照片。照片中,白玉梅笑得很开心,神情轻松。
“你妈的照片和我妈的照片非常神似。我妈是世安厂的,你妈是军民厂的,几乎是同一个时代。”侯大利翻开影集就有似曾相识之感,照片中的人物和风景与自己家的影集高度一致,如果排除军民厂或者世安厂的标志,完全可以看作同一个厂。
白玉梅神态发生变化在离开军民厂以后——她不再穿厂服,衣服开始时尚起来;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开心爽朗的笑容减少了,多了些沉重。在这个阶段,白玉梅和张小舒母女非常相似,不仅容貌,还有神情。
“你妈妈这一段时间经常出差吗?”影集中出现不少在旅行中的照片,侯大利看后问道。
张小舒道:“我记忆不太深刻,这个得问我爸。”
放下以白玉梅和张志立为主的影集,他又拿起另一本影集。
张小舒有几分羞涩,道:“这一本主要是我的照片,里面也有和爸妈的合影。”
在张小舒出生的年代,家庭相机还没有普及,张小舒在婴儿时期的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在照相馆拍摄,或者由专业摄像师在广场拍摄。张小舒小时候有明显的婴儿肥,脸上肉嘟嘟的。侯大利以查找线索的眼光来看照片,对张小舒的相貌变化未作评论。吴雪则不时感叹:“小舒,你小时候像个洋娃娃,真漂亮。”
张小舒道:“读小学后就开始练习舞蹈,瘦了下来。”
读小学以后,张小舒明显瘦了下来,影集里多了很多舞台照。翻到一张颁奖照片时,侯大利停了下来,目光集中到舞台中央,轻声道:“中间穿花红裙子演出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杨帆。”
在杨帆影集中曾经出现过的照片,也出现在了张小舒的影集中。
张小舒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大吃一惊,道:“这是我们参加文艺演出的照片,不同学校获奖的小朋友上台领奖,然后举起奖状。我居然和杨帆在一起照过相?”
吴雪和江克扬都觉得此事十分奇怪。在他们印象中,杨帆逝去多年,是一个出现在卷宗中的人物,没有料到会通过这种方式和张小舒联系在一起。
侯大利轻轻叹气,道:“杨帆影集中也有这一张照片,我见过。”
张小舒道:“你认出我了吗?”
侯大利道:“认出了。”
张小舒道:“我经常看照片,居然没有认出里面有杨帆。我只记得站在中间的是会演一等奖获得者。我获得的是三等奖,站在边上。一等奖只有一名,三等奖有五名。”
在接下来的照片中,有八张是白玉梅、张小舒和另一对母女的照片。
侯大利道:“这一对母女是谁?”
张小舒道:“这是程琳,和那个歌星一个名字,是我妈妈的好朋友。那个小女孩叫乔亚萍。”
侯大利皱了皱眉,道:“乔亚萍,没有在江州?”
张小舒道:“她留学回国后,在阳州工作。”
侯大利道:“乔亚萍和乔亚楠是什么关系?”
“乔亚楠是乔亚萍的堂姐,以前是江州电视台的播音员。我住在姑妈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乔亚楠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非常漂亮。”张小舒补充了一句,“程琳的哥哥是程宏军,就是军民机械厂的厂长。后来程宏军辞职出来搞了一个液压件厂,在阳州那边。我妈在军民厂做财务,和程琳在一个办公室,两人关系挺好。”
乔亚楠为父亲侯国龙生了一个儿子,正是此事导致父亲和母亲最终离婚。乔亚萍眉清目秀,和堂姐乔亚楠有几分相似。
侯大利道:“你和乔亚萍多久没有来往了?”
张小舒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很久没有来往了?”
侯大利道:“我从来没有听你提到过乔亚萍。”
张小舒道:“我妈出事以前,乔亚萍和程琳阿姨就搬到了阳州。她们两人是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遥远得不真实,有些模糊了。”
看完整个影集,最值得调查的便是程琳。
白玉梅案线索本来就少,特别需要其身边人提供当年的基本情况。程琳是白玉梅闺密、曾经的同事,还是程宏军的妹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是,张志立向警方提供白玉梅好友名单时,从来没有提起过程琳,这就显得不正常。凡是不正常的地方,都需要专案二组彻底搞明白。
对于张小舒来说,侯大利看自己的私人影集是非常特殊的体验。在翻阅影集的过程中,二十多年的人生便展现在心爱的人面前。她在这一刻特别想去看一看侯大利的私人影集,亲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更让张小舒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影集中居然还有杨帆的照片。杨帆案是专案二组侦办的案件,“杨帆”和“案”已经固定在一起,久而久之,“杨帆案”脱口而出,不再需要思考。而影集中的“杨帆”没有和“案”连在一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小到大,张小舒在舞台上获得过无数奖项与无数赞扬。但与杨帆在同一张照片上出现时,杨帆明显占据了中心位置,张小舒则在边缘。张小舒是真心同情这位逝于花季的优秀少女,同时内心深处隐隐也有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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