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建民道:“老李,你是什么看法?”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打开尸检报告,道:“钱所自述开了两枪,现场有两枚弹壳,且证实是钱所长的那支枪发出来的,其他证人也能证实开了两枪。所以,开两枪是确定的。钱刚自述是鸣枪示警后才朝死者打了一枪,但是,从尸检报告来看,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点,一个弹出点,在死者身体上取出一颗弹头。尸检是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做的,他给出的结论是死者中了两枪:一枪打在左手腕,另一枪打在左胸。周亮法医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这个人死倔,自视甚高,凡是他签了字的报告,一个字都不肯改。”
宫建民道:“陈支,你们的调查情况?”
刑警支队陈阳道:“现场有很多原机矿厂的职工和一些围观群众,经过调查走访,有一部分群众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我们调查走访了七十四人,有二十三人明确说钱刚曾经朝天上开了一枪;有二十八人明确说钱刚没有开枪示警,直接对着死者开了两枪;其他人表示记不清楚了。”
宫建民道:“众说纷纭,难以得出结论。开了两枪,死者身中两枪,这个事很被动啊。”
关鹏沉脸,皱眉,陷入思考。
宫建民又问道:“张正虎和李强原本没有参加与龙泰公司的纠纷,在楼上喝酒,为什么这样冲动?”
陈阳道:“据李强讲,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张正虎接到一个电话,双方威胁说是不同意拆迁,他女儿就要挨打,还要被强奸。张正虎接到这个电话才暴跳如雷。我们调查过龙泰公司,没有人承认打过这个电话。我们查了张正虎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的机主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杨为民,不是龙泰公司的人。杨为民在前晚喝醉了酒,民警找到他的时候,刚刚起床。我们找到张英核实情况,张英因为父亲之死对我们有很强的抵触情绪,破口大骂,极不配合。”
宫建民是老刑警,立刻意识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道:“最后打电话的人为什么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拆迁是龙泰公司的事,和二建没有直接关系。”
问题归问题,当前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市检察院的鉴定结论:钱刚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直接打在张正虎身体上。
只要这个鉴定结论不改变,钱刚就要惹上大麻烦。
法制支队洪支队长随后发言,道:“即使真的直接朝死者开枪,我觉得也没有太严重的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规定,开枪之前要‘警告’,而且在‘来不及警告或者警告后可能导致更为严重危害后果’时可以直接使用武器。同志们要理解这一点,警告不一定就是鸣枪示警,也可以是口头警告。”
“现在我们如何看不重要,关键是检法两家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有些内部规定不仅把自己的手脚绑得死死的,还成为检法处理民警的理由。”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私下可以谈谈,在正式场合不宜多说,宫建民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没有深说。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和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女人站在门口,大声道:“关局长、宫局长,各位领导好,我是钱刚的爱人江晓英。钱刚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正常执法,怎么还被抓了?”
戴克明所长霍地站了起来,道:“江晓英,你怎么来了?”
江晓英哭道:“钱刚已经被抓了,听说还要判刑。我丈夫当了二十年公安,受过五次伤,两次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这次他是正常工作,和对方无冤无仇,不会平白无故打死人。你们是公安局的领导,怎么不能保护你们的干警。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钱刚出了事,我们怎么活?”
女人和孩子跪在了会议室门口。
戴克明紧走几步,扶起女人和孩子,道:“江晓英,别这样,领导们很关心钱刚,正在开会研究这事。我们出去说,别给领导留下坏印象。”
关鹏道:“江晓英到隔壁去等一会儿,等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
江晓英和其儿子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交由女民警安抚情绪。
等到江晓英离开,关鹏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会很被动。我谈一谈我的想法。枪击现场绝大多数都是修配厂的退休工人以及家属,还有机矿厂其他车间的退休工人和家属,他们从感情上自然会偏向修配厂的张正虎,但是仍然有二十三人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两人证实,那么还有可能说是记忆错误,整整二十三人都看见钱刚鸣枪,那么就不能说是记忆错误。我相信这二十三人说的是实话。检察院羁押钱刚最大的理由就是没有鸣枪示警,直接开枪。尸检鉴定结论否掉了二十三人的证言,在鉴定结论和证人证言中,必然存在我们没有掌握的真相。”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情绪,情绪不能压过理智,检察机关对执法机关的执法行为有监督权,这是法定的监督权,我们绝对不能干扰检察机关调查,而且要全面配合。我们要学会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机,关鹏没有深说,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散会后,关鹏局长打通了市委政法委书记的电话,然后匆匆前往政法委,汇报钱刚枪击案。
一起工作的同事因为出警而身陷囹圄,公安机关明明有精兵强将却只能干瞪眼,命运交由别人掌握的滋味让东城所戴克明所长以及所有参会同志的五脏六腑都受伤,满腔怨气无法排遣。
派出所民警都在议论此事,发了些诸如“以后出警不带枪”“遇到打群架站在一边招呼就行了,别拼命”等牢骚。但牢骚归牢骚,真要遇上事,派出所民警还是将委屈、不满等情绪放到一边,一如既往地出警。
审查一个月后,6月27日,市检察院以钱刚涉嫌故意杀人为由,将此案移交到市公安局侦查。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此案,立刻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此事。
关鹏局长平时在开会前喜欢与班子成员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今天他在会前没有开玩笑,道:“市检察院把案子移交给我们侦查,这是符合规定的。今天开办公会,专题研究此案。同志们,我们要调派最精锐力量,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专案组由宫局牵头,具体办案人员要选好。”
宫建民早有预案,道:“就让侯大利负责此案。他一直在参加命案积案的侦办工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重案一组三个探组在爆炸案中都有艰巨任务,建议只抽一个探组回来,法医和现场勘查两方面力量无条件配合。”
他之所以选择侯大利来负责此案,一方面,苗伟正在全力侦办爆炸案,李明仍然陷在报复杀人案中,重案一组暂时没有重大案件;另一方面,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出身,在几位核心骨干中算是典型的学院派,在运用刑事技术上最为出色。钱刚枪击案案情简单,核心还是要从技术上打开局面。
关鹏点了点头,道:“嗯,可以由侯大利负责。我只要结果,细节由宫局全面把握。”
专案组成立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办完工作交接,回到久违的刑警新楼。
爆炸案后,重案一组都在关键位置进行蹲守。尽管黄大森制造的爆炸案影响极为恶劣,但是大量警力被抽调过来参加抓捕,时间长了,日常工作受到严重影响,抓捕工作到了此时难以为继,只是还没有到最后撤回警力的时候。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是第一批撤回来的刑警。
在宫建民办公室接受任务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集中到小会议室,准备看投影,了解案卷细节。
看视频之前,还没有了解到钱刚枪击案细节的侦查员神情轻松,彼此散烟,有说有笑。伍强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道:“组长,蹲点守了这么久,我们的头发都长到肩膀了,再隔几天就要长跳蚤了。我建议今天整理个人卫生,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到满血复活后,效果更好。”
在大量警力抓捕黄大森的关键时刻,调侯大利和一个探组侦办此案,自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江克扬头脑非常清醒,道:“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在办公室看投影未必比蹲守轻松。”
侯大利了解案件全貌,更不敢有丝毫懈怠,道:“首先了解案情,然后大家休整一个晚上。休整不是玩,是让身体和神经放松,明天把精力集中到案件上。”
马小兵打了一个大哈欠,道:“休整一晚,太少了吧。至少给一天时间,还得回家看一看爸妈,和女朋友见个面。再不和女友见面,她会甩脸色的。二组的彪哥创造了一项纪录,每出一次大任务后都要被女友甩掉,前后六次。我可不想夺了彪哥的名头。”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用遥控器调出案卷。
看到案卷封面的罪名,伍强顿时就炸了,道:“钱所长最多就是执法程序不对,怎么弄成故意杀人,搞错没有?”
侯大利道:“没有搞错。这就是调我们重案一组来侦办此案的原因。”
马小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他妈的,这些人在办公室吹空调,根本不能体会到我们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的感觉。生死就在一刹那,等到开枪示警,刀子已经捅进肚子里面了。钱所长处置突发事件的经验丰富,不至于在慌乱中没有警告就开枪。如果正常执法会导致故意杀人的后果,我们以后执法都不必带枪了。”
钱刚在派出所分管刑侦,经常与重案一组侦查员一起出现场。眼见着一个战壕的战友正常出警后沦为阶下囚,还有可能面临“故意杀人”的重罪,参会的侦查员们在愤怒之余,皆有灰心丧气之感。
伍强感慨道:“我们拼死拼活为哪般,只要稍稍犯点错,甚至这不是犯错,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毫不手软。只有警察才能白白牺牲,除了警察之外,谁都不能白死。”
侯大利非常冷静地道:“案子回到公安局,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当前要做的事情不是愤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是要格外冷静地还原整个事情经过。我们不要有主观看法,要纯粹站在客观立场来思考这起案子。”
看到罪名之前,刚从蹲守点撤回的侦查员都有些松懈。看到罪名,侦查员们毛发倒竖,没有人再开玩笑,绷着脸,紧盯一页页卷宗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