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连环杀手暴露踪迹2

老朴落座后,没有寒暄,道:“我看过朱建伟案卷宗,有一点好奇,你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说说原因。”

侯大利道:“105专案组主要职责是侦办五个未破命案。我很熟悉五个积案的基本情况,不吹牛地说,倒背如流。朱建伟案和蒋昌盛案从作案手段上极为相似,我从蒋昌盛案推导朱建伟案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结果全部相符。在外人眼里,显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老朴是省厅刑侦专案,其精彩案例曾经在刑侦系课堂上多次公开讨论。侯大利在高手面前尽量说实话,这样最轻松。

“调出蒋昌盛案子。”老朴看上去细皮嫩肉,非常斯文,与寻常刑警队员从相貌上颇有区别,更接近刑侦系教授。他开口说话,简单明确,不打花腔,又是正宗侦查员说话的方式。

投影仪上逐页播放蒋昌盛案件资料,侯大利站在幕布前讲解。他着重谈几点:一是从受伤部位来分析,两案的凶手都是左撇子;二是两案的凶手体力很强,下手果断,只留下一个伤口;三是两案的凶手作案前踩过点,精心设计,没有现场目击证人,通过摸排没有确定犯罪嫌疑人,不能依靠直接证据认定案件事实。

他又提出疑问:如果蒋昌盛案、王涛案是一个凶手所为,那么说明凶手作案手段在升级。但是时隔几年之后,凶手作案手段又回到最初作案的状态,其中必然有原因。

老朴道:“这个很好理解,凶手因为某种原因停了几年,重新作案时,作案手法又回到最初状态。谈一谈对其预判。”

侯大利道:“我倾向于同一个凶手作案。凶手不停杀人必然有独特原因,从现在所掌握的证据来看,杀人原因藏得很深,我找不到规律。但是,既然重新开始杀人,估计收不住手。”

老朴道:“每次遇到新案子,对所有侦查员来说都是一次高考。尽管每个案子不同,归结起来,侦查破案是对人的行为轨迹和社会关系的调查。只要是预谋杀人,一定会从行为轨迹和社会关系中找到突破口。”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侯大利和老朴第一次接触,交谈之后,便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

几天后,老朴找到局长关鹏,提出三条加强105专案组的建议。一是由副局长刘战刚出任105专案组组长,朱林出任专案组副组长,日常工作朱林负责;二是为进一步加大案件侦查力度,各警种密切配合,需要进一步充实专案组力量;三是加强专案组建设,设抓捕组、外调组、证据审查组、综合协调组、后勤保障组等职能组。

设立105专案组有着特殊背景,关鹏局长并没有指望专案组真能破案。此时省厅老朴郑重提出建议,就令关鹏很为难。他稍微思考,同意了老朴的建议,经党委会研究以后再落实。正准备召开市局党委会,关鹏接到通知到省委党校学习,市局党委会便暂时推迟。

江州刑警支队根据多年来的破案经验达成共识,破案最关键期是在案发后三天,这是黄金时间,三天到七天是次黄金时间,超过七天仍然未能确定关键线索确定嫌疑人,命案破案概率急剧下降,成为积案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朱建伟案早就超出黄金时间,仍然没有获得关键线索,侦办此案难度迅速增加。

黄卫被调离重案大队,不少曾经与之共同战斗的队员迁怒于105专案组侯大利,这导致105专案组和重案大队产生隔阂。侯大利是二大队编制,回到二大队办事受到同事冷遇,来到重案大队,更是无人理睬。

侯大利情商不低,只不过有自己坚持追求的目标,对同事们的误解不以为意,将所有误解当成沾在脸上的蛛丝,轻轻抹去。

他更关注建设性意见,将“行为轨迹、社会关系”这句简单的话做成电脑屏保,时时提醒自己要从这八个字入手寻找到五个未破命案的蛛丝马迹。

既然未破命案成为命案积案,所有摆在明面上的线索都被侦查员细细梳理过,熟悉卷宗仅仅是把明面上的线索重查一遍,并不能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105专案组多次组织讨论是否存在隐藏在卷宗里的关键线索,没有结果。

葛朗台打心眼里认为凭专案组几个人绝对没有破案的可能性,所以想方设法趁空闲时间帮助打理家族生意。最妙的是国龙集团太子居然在专案组,简直是天降大福。葛朗台进入专案组以后便以极大的热情维持与侯大利的关系,成效极佳。凡是遇到局内民警表达对侯大利的不满,他必然会站出来反驳。他还经常设计饭局,借此巩固与侯大利的关系。

朱林在出任支队长之时,素来不参加类似聚餐,如今无官一身轻,参加聚餐没有心理负担。葛朗台请客,总会欣然前往。

元旦刚过,2009年1月5日,葛朗台又主动请客。

晚餐安排在江州食府,除了专案组以外,还有葛朗台妻子的生意伙伴。葛朗台宴请生意伙伴时,经常将公安局内有分量的人一同请来吃饭,这样的做法可以给生意伙伴某种“朋友多、关系宽”的暗示。用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方法,葛朗台的家庭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如今被弄到了专案组,葛朗台没有被困难吓倒,将老方法发挥到极致,拉起侯国龙儿子的大旗。

果然如他所料,侯国龙儿子的招牌比起退居二线的朱林强太多。

朱林没有料到葛朗台还请有不少外人,斜了他一眼,还是落座。专案组有纪律要求,有外人在场,自然不会谈论与案件有关的事情。可是剔除了案件,几个性格各异的专案组成员真没有多少话说。葛朗台和其妻子两边穿梭,说着夸张笑话,尽量渲染气氛。

另一桌居然有培训学校校长王永强,侯大利当年在江州一中的同学。

“王校,你居然是大利的同学,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葛朗台抚着王永强肩膀,很惊奇地问道。

王永强道:“我们做点小生意,不敢随意攀国龙集团,干脆避嫌。”

侯大利道:“我和国龙集团是两码事。”

王永强道:“你自认为是两码事,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回事。个人观点,大利最终还得回国龙集团。”

王永强在场,葛朗台不用主动介绍,另一桌客人都知道葛朗台与侯大利是一个专案组的同事,关系走得很近。

打过招呼以后,侯大利、王永强各自回到自己座位。酒过三巡,在葛朗台强烈邀请下,侯大利去另一桌敬酒。侯大利平时我行我素,并不意味着情商低,只不过是有足够资本我行我素。

葛朗台是天天见面的组员,在是否敬酒这种不涉及原则的小事上,侯大利还是挺配合,傻乎乎地到另一桌敬酒。敬完酒,配合着葛朗台说了一些场面话,侯大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甜道:“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敬酒。”

侯大利道:“我为什么会拒绝敬酒?给同事面子,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是一个凡夫俗子应该做的事情。”

田甜又道:“老葛是同事,重案大队也是同事,你这一回得罪了刑警支队太多人。”

侯大利道:“张勇之事是原则问题,退让不得。敬酒是俗事,退让一步无所谓。你不要把我当成怪物,我真是一个俗人。”

田甜道:“那人是你同学?你平时似乎很少和高中同学来往。”

“我们高中一个年级,其实没有太多接触。”侯大利扭头看了王永强一眼。

王永强专注地听同桌其他人讲话,两只手放在桌面,反复扭动。

侯大利看到王永强两只手的动作,只觉得其手指扭动的动作很熟悉,便在脑中朝王永强手指中间加上各类物体。当在手指间加上魔方之时,手指扭动显得格外自然:王永强两只手是在玩魔方,只不过手中没有魔方。

见到这个动作,侯大利心中莫名出现一片阴影。

杨帆是魔方迷,从幼儿园开始,书包里总是背着魔方,下课时间也常常玩魔方。侯大利在少年时代玩魔方就是受杨帆影响。他空间能力素来优秀,玩魔方水平远远超过杨帆,但是这不妨碍杨帆喜爱魔方。

今天他看到王永强手指在“玩魔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王永强也喜欢玩魔方!

虽然魔方是经久不衰的益智玩具,玩的人挺多,可是王永强也玩魔方却让侯大利心有阴影。他和杨帆是恋人,知道所有给杨帆写过情书的“情敌”,这份名单中没有王永强。但是,没有写过情书,并不意味着没有暗恋过杨帆。

侯大利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当年的刑警支队都陷入思维惯性之中,没有调查高中阶段的暗恋者,更没有调查初中阶段的追求者和暗恋者。

斯人早已逝去,不可能再得知暗恋者名单。侯大利觉得很是懊恼,当年没有及时冲破思维的墙,或许这个小小失误会让杨帆沉睡河底。

突然间,他脑中有一道闪电:在杨勇要求下,杨帆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杨帆出事后,公安机关只是调去了高中时期的日记,没有调查初中时期的日记本。杨帆在初中时期的日记里,能否发现端倪?

朱林正好坐在侯大利对面,见这个年轻侦查员表情在一刻间凝固起来,道:“你在想什么?”

侯大利道:“我要请一天假,办点私事。”

有了一个缺口,侯大利无法将思绪转到酒桌,匆匆告辞。

杨帆出事以后,杨家便搬离了世安厂。为了彻底与伤心往事告别,杨家一直未与世安厂老同事们联系,世安厂没有谁知道杨家到底在何处。侯大利查找杨勇的具体位置倒不费周折,在上午拿到杨勇家的具体地址以后,开了越野车前往省会阳州。

杨勇本是世安厂医院名医,从世安厂辞职以后,在阳州一家私人医院从事老本行。早上起床时,他眼皮不停地跳动,对妻子道:“我的左眼一直在跳,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秦玉正在给小女儿穿衣服,道:“那得小心一点,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到了中午下班时间,杨勇刚刚走出诊室,见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见到此人,杨勇双腿如灌了铅,无法提起,脸颊如进入冰箱,绷得紧紧的。

“你来了?”杨勇在女儿出事时曾经一夜头发花白,憔悴得不成人形。几年时间,杨勇精神状态才有所恢复,花白头发染成黑发,干净白大褂很合身,和正常医生一个模样。女儿意外离世以后,侯大利的表现让杨勇刮目相看。可是刮目相看又能如何,女儿与家人阴阳相隔,也与侯大利阴阳相隔。

侯大利心中翻腾着海浪,面容却很平静,道:“我来了。”

杨勇没有多问,回屋换了衣服,带着侯大利到外面吃饭。他此时有私心,在摸清楚其目的之前,不愿意带其进入新家庭。他有些迷信,觉得不能让小女儿沾上一点来自江州的晦气。

“秦阿姨好吗?”

“还是老样子。”杨勇到了此时,仍然没有告诉侯大利自己有了小女儿。

两人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吃午饭。杨勇虽然不愿意沾上来自江州的晦气,但不由自主地来到平时经常去的江州风味餐馆,点了豆花饭、烧白和青椒炒肉,迟疑一下,又给远道而来的年轻人要了一瓶啤酒。

“你在做什么?在爸爸的公司?”

侯大利没有打开啤酒,道:“我在江州刑警支队工作。”

见到从小就熟悉的侯大利时,杨勇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陌生感不是由于相貌发生了变化,而是气质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侯大利活泼开朗、大大咧咧,是一个帅气但是没有长大的大男孩;如今的侯大利依然年轻,年轻中又略有沧桑感,还有一种很锋锐的气质。

他自然明白侯大利当刑警的原因,心底有了浓浓暖意。

“今天有什么事?”

“我想看一看杨帆日记,包括初中日记。我在江州105专案组,这个专案组主要负责未破命案。”

杨勇眼神复杂地望着侯大利,然后拿着手机到了屋外,给妻子打了电话。他走进餐馆,道:“阿姨让你回家吃饭。杨帆有个妹妹,四岁,叫杨黄桷。”

黄桷树根系发达,生命力极强。杨勇为小女儿取这个名字,其中寓意不言而明。

杨勇所住小区就在市公安局办公楼附近,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小区里住着不少警察,在中午时间,侯大利至少看见了三个穿警服的。一般情况下,警察在下班回家时都不穿警服,此小区距离办公楼很近,所以不少警察在中午回家之时就懒得换衣服。

进入家中,侯大利闻到熟悉的黄焖鱼香味。杨家这道黄焖鱼在六号大院很有名,当年做鱼时,香味飘出窗,引得无数小孩子流口水。侯大利闻到这个味道,仿佛时空出现一个空洞,又让其回到了往日的六号大院时光。

秦玉听到开门声,走到门口,还未开口,双眼泪水直涌。她上前抱住侯大利,泣不成声。杨勇默默地接过锅铲,到厨房做鱼。等到他将黄焖鱼端出来时,侯大利已经到书房看女儿杨帆留下来的宝贵日记。

秦玉神情忧郁地在坐在客厅,专心削苹果,见丈夫过来,低声道:“大利是好孩子,没有变成纨绔子弟,还挂念着小帆,以前是我们错看了大利。”

杨勇坐在妻子身边,道:“我希望他是对的。如果小帆真是被人害的,我发誓要将凶手挫骨扬灰。”

侯大利专心看杨帆的初中日记本,逐字细读,试图查找遗漏的线索。在读日记之时,杨帆往日的音容笑貌如陨石撞地球一般在脑中炸开,将脑浆搅得天翻地裂。读到一半时,杨帆日记中出现一段话:“前面的眼光很那个……”往后翻了几页,杨帆又写了几句话:“魔方居然丢了。这个魔方很旧了,还掉了两块,谁会这么无聊。”

若是没有在餐厅发现王永强空手玩魔方的手法非常娴熟,侯大利读到这几行隐晦的少女日记时,十有八九会忽略。如今注意到王永强,他突然意识到当年的日记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在杨帆遇难之后,侯大利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虽然还是没有证据能支持杨帆是遇害不是意外落水,但是黑暗的远方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给了他信心。

他很感谢葛朗台,若非他不务正业,自己或许很难关注默默无闻的王永强,或许不会想起查看杨帆的初中日记。

从杨帆遇难到如今八个年头,八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侯大利反复思考杨帆案件的进展,如今找到方向确实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甚至第一步都算不上。侯大利还是感觉振奋,以前的案侦工作完全陷入无边黑暗之中,连杨家父母都接受了警方观点,这一次王永强出现犹如在黑暗中开了一道口子,总算有了方向,就算是错误方向,也是方向,强于无路可走、无迹可寻。

这是属于他一人的案件,必须在不违法的情况下用合法且有力的措施将案侦工作推进。

吃过黄焖鱼,秦玉单独送侯大利下楼。她站在车外,隔着车窗望着侯大利,抹着眼泪,道:“大利,小帆的事情给你杨叔打击很沉重,过了这许久,他晚上总会做噩梦,不时会喊叫小帆的名字。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我们还得养育小帆的妹妹。如果有确凿证据,你才给杨叔讲。拿不定的证据,暂时别讲,否则杨叔会更加痛苦。”

杨勇提着送给侯国龙夫妻的土特产来到车前,又让妻子给侯大利装水果在路上吃,等到妻子离开,道:“大利,谢谢你为小帆所做的一切。只要你有任何消息,不管什么消息,都要马上告诉我。若小帆真是被害,不为她报仇,我死不瞑目。”

越野车缓缓离开小楼,侯大利从倒车镜里看到杨勇和秦玉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越野车拐弯,两人身影突然间消失不见,就如当年举家搬离江州一般。

刑警老楼,老姜、朱林坐在小会议室,烟灰缸里堆满烟头。

“105专案组干得不错。老朱带队伍水平不差。”老姜又将一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退休以后,他就被老妻严管,失去了抽烟的自由。如今回到专案组,可以随意抽烟,日子又爽快起来。

朱林额头上全是皱纹,道:“黄卫调离,现在专案组与重案大队关系弄得僵了,以后相处起来更难。大家伙还给我这张老脸几分薄面,侯大利成为替罪羊。”

老姜挥了挥手,道:“这事不必过于在意。重案大队总体都是一群好汉,虽然有本位意识,最终还是明事理的。我当时还有些担心宫建民作为支队长会给技术室某些暗示,宫建民没有,做得很好,说明此人大是大非上还不糊涂。黄卫也不错,虽然犯了错,以后也能用。”

两人正聊着,有脚步声传来。朱林道:“侯大利的脚步声。”

老姜道:“这个年轻人有好刑警的特质,可惜是富二代,估计会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