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副局长刘战刚来到专案组,先是站在老办公楼前缅怀了青春,这才到二楼与朱林见面。两人在屋内谈完正事,又到三楼参观新建的设备室、物证室和档案室。
刘战刚感叹:“全局经费都紧张,唯独专案组日子潇洒呀!”
朱林道:“这是警民共建嘛。专案组不接受现金,共建单位送点办公用品,不算大问题。”
来到三楼会议室时,侯大利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由于精神高度集中,他没有注意两位领导走到身后。
三楼会议室老黑板是原刑警支队研究案情所用。那些年,凡是重大案件都曾经在黑板上出现过,无数岁月里,粉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见证了江州重大刑案的风风雨雨。
黑板上是移交到专案组五个未破命案的摘要。侯大利将发案时间、地点等最基本要素写了下来,然后站在两米外,抱手思索。
刘战刚故意问道:“这些要素在卷宗里都很清楚,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侯大利听到说话声才见到两位领导在身后,打过招呼后,道:“破案类似于数学应用题,要将所有能找到的证据列出来,根据证据解出答案。我把所有卷宗要素列出来,是想找到一条线索能将案件串联起来,线索上附带的信息肯定会反映到最基本要素中。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无法识破锁定信息密码。”
刘战刚道:“刑警队尽量少用绕弯子的话,要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你刚才的意思,不要有歧义,不要让大家在理解上费脑子。”
朱林不客气地道:“说人话。”
侯大利道:“我想找到串并案依据。”
刘战刚道:“你是受支队长影响,总是认为可以串并案。”
朱林解释道:“我压根没有和侯大利讨论过案情,他自己在琢磨。”
刘战刚今天是顺路来到刑警老楼,临时停车,准备看一看专案组运作情况以后便离开刑警老楼。他内心深处其实和局长关鹏一样,对专案组侦办五件未破命案积案不抱希望。专案组虽然未必能破案,由于牵涉到丁晨光这类大投资商,问题便复杂起来,上升到是否与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一致,所以专案组不管能否破案,至少领导要足够关心,这是态度问题,必须认识到位。
主管刑侦副局长检查专案组工作,这对朱林来说是一次可以借领导权威来凝聚人心的机会。朱林经历沉沉浮浮很多事,将人心看得很透,他此时没有了支队长职务,要想把队伍团结起来做点有价值的实事,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拉大旗,作虎皮,有时很必要。
专案组第二次会议随即召开,主管副局长刘战刚亲自参加。
六人聚于会议室,由侯大利介绍五个案件的基本情况。
第一个案件是丁丽案。
发案时间是1994年10月5日18时17分,当时正在下雨。
讲到第一条时,侯大利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杨帆失踪那天,随后也下起暴雨。他暗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巧合?”
遇害地点:江州市中山街道235-1号机械厂家属宿舍2楼左边房间。
案件经过:10月5日,丁丽被害于家中。受害人全身赤裸,颈部被切开,共有六处刀伤,有猥亵迹象,未发生性行为。
致死原因:锐器切开颈部致死。
进入现场:推测是尾随目标,进入家中(门窗完好,未有损伤,受害人有钥匙进屋)。
特征1:此案受害人手上有抵抗伤。
特征2:家中现金540元被盗,主卧衣柜和抽屉有翻动痕迹。
……
朱林道:“大家谈谈对此案的看法,有什么谈什么,谈错了不要紧,没有谈到要点也不要紧,不要拘束。”
樊傻儿和葛朗台来到专案组以后完全没有进入角色。
离开禁毒支队,樊傻儿如绷紧的皮筋一下放松,顿觉无聊,为了保持身体能力,天天在楼下健身和练拳。葛朗台趁着专案组正在建设的相对空闲期,帮助老婆家族做生意。葛朗台老婆多次感慨:专案组一直这样闲下去,那得多么幸福。
两人心思不在案件上,自然谈不出有价值的看法。
田甜是法医学专业毕业,在刑警队工作期间积累了丰富经验,她从专业角度道:“总共六刀,颈部喉头有一处创伤深达气管,这是致命一刀;手掌有贯通伤口,这是抵抗伤。凶手体力比较好,最有可能是屠夫或者医生之类有经验的。”
樊傻儿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以我的力量也能形成类似伤口。”
田甜给了樊傻儿一个白眼。
樊傻儿很无辜地道:“你不用翻白眼,支队长让我们随心所欲地谈。”
朱林道:“这种命案积案就是需要跳出惯性思维。葛向东,你也谈。”
葛朗台昨夜熬了夜,接连打哈欠,道:“案发时,市局抽调精兵强将,忙了几个月都没有搞出名堂。现在隔了这么久,再来弄,白费力气。这是我的大实话。”
朱林瞪了葛朗台一眼,提高声音,道:“你这种态度不对。如果我们放弃,那么这几个案子将永远都破不了。你想一想受害者家属,他们天天受煎熬,期盼案件真相大白。我们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葛朗台暗自腹诽:“退居二线了,还在唱高调。明明让畅所欲言,结果又不让说真话。”
现场之人只有侯大利知道朱林不是唱高调。杀害杨帆的凶手逍遥法外,吃香喝辣,杨帆却在最美好年华永远离开人世,每次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会痛得缩成一团。
田甜继续发问,道:“卷宗为什么是用‘切开’颈部,而不是‘割开’?”
樊傻儿抬杠道:“切和割有区别吗?就是当年写报告时选了一个字眼。”
“肯定不一样,下意识的用词往往能体现真实状况。”田甜道。
在侯大利印象中,田甜非常冷,说话很短。如今到了专案组,他发现田甜还是愿意说话的,她的话题很硬,和法医身份非常符合。
朱林非常熟悉丁丽案,大家议论之时,思绪飞向了1994年。
那时朱林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兼任一大队大队长。接到报警电话以后,他离开会场,迅速赶到现场。进屋,地面全是血,腥气浓重,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血腥气飞腾起来,冲进鼻子,依附到头发和衣服角落。朱林刚穿上夫人送的新衣服,进入现场后,便明白这新衣服只能丢掉,否则永远都有那个味道。
最先到达现场的一名年轻刑警转身跑出现场,翻江倒海地呕吐。
朱林对现场印象非常深刻:丁丽身体赤裸,喉咙被切开,头几乎断掉。凶手离开得很从容,作案后还洗过澡。在浴室喷头的铁栏杆上找到一枚不属丁丽和丁家人的指纹,还有几根头发。
警方首先将重点排查对象放在丁家的亲戚和熟人圈内,其次是丁晨光生意竞争对手,最后是有前科、劣迹的人。
丁丽遇害之时,丁晨光已经是江州发展得不错的企业家。其女被害,江州市公安局相当重视,成立专案组,调集刑警精干力量开展案侦工作。在侦破遇阻后,省厅刑侦专家来到江州,仍然没有突破。
专案组第一次接触具体案件,讨论并不深入,侯大利随后讲述后面四个未侦破案件的基本情况。
第二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1年11月20日,蒋昌盛被人用圆铁锤敲破颅骨,跌落河中,溺水而死。性别:男;职业:农民,生产队长;年龄:46岁。
第三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1年12月17日,王涛被人捅死。性别:男;职业:银行职员;年龄:32岁。
第四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2年2月7日,赵冰如被割喉。性别:女;职业:教师;年龄:27岁。
第五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6年12月23日,章红被扼颈窒息死亡。经尸检,死者体内有大剂量安眠药。性别:女;职业:大学生;年龄:20岁。
这五个案件没有并案侦查。并案侦查是指侦查主体就同一地区或相邻地区,发生的两起以上系列性刑事案件,经分析认定为同一个或同一伙犯罪人所为,并据此将这些案件结合起来,对其进行合并分析调查,找出其犯罪活动的规律特点,全面、统一组织实施侦查的一种侦查破案方式。
并案侦查要达到迅速破案的目的,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即这些所并案件必须为同一个或同一伙犯罪分子所为,实质上就是对各案的犯罪分子做出同一认定的过程。根据能否直接对犯罪主体同一认定,可将客观事实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特定并案条件,即能够直接、确凿地证实数个案件为一人或一伙犯罪分子所为的客观事实,它所反映的犯罪人的特征一般都是特殊的、独有的;第二类是一般并案条件,是通过对案件中相同或相似体貌特征、作案手法等综合分析比对,所做出的同一认定。
这五个案子明显不符合第一类,最早一个案子与最后一个案子中间相隔十二年,从痕迹物证、作案目标、作案手段、犯罪体貌特征等方面没有找到内在联系。朱林凭老刑警直觉,一直认为五个命案肯定有联系,可是直觉没有证据支撑,最终无法并案。
这期间江州发生的其他杀人案虽然还有犯罪分子逃脱未归案,但是能找出明确的犯罪分子以及作案动机,剩下的是何时抓捕归案。只有这五个案子扑朔迷离,成为积案。
侯大利介绍案情之时,田甜盯着其眉毛有几分走神。专案组这个小年轻儿整个眼皮上都是眉毛,看起来十分奇怪。若不是这个怪异粗眉毛,他应该很英俊。有了粗眉毛,英俊程度大打折扣,但却因此有一种怪异魅力,减少了新刑警常有的生涩感,增加了资深刑警才有的沧桑感。
介绍完五个未破命案的基本情况,午餐时间到了。刘战刚听完介绍就离开刑警老楼,对面中餐厅送来五人午餐。名义是工作餐,实则内容丰富。每天一道主菜,或鱼或鸡或鸭,或牛或羊或海鲜,食材好,厨艺佳,味道棒。五人筷子翻动,很是爽快。
若是按照标准,午餐绝对不能吃到如此品质的饭菜。之所以能品尝美食,与刑警老楼对面的餐馆有关。对面餐馆由联络员常总新近买下,重新装修,聘请了高级厨师。专案组按市局制定的用餐标准付费,餐馆则按照“标准”按时送来午餐。
今天午餐是红烧牛肉,大家正吃得香,田甜突然放下筷子,道:“受害人丁丽脖子那一刀切得狠深,刀法利索,而且切的是静脉。侯大利,你是政法大学刑侦系毕业,多少学了点东西。让你下手,你能不能分清动脉还是静脉?”
“会不会聊天哪,什么叫多少学了点东西?我能够分清楚动脉和静脉。”侯大利没有放下碗,吃得香甜。
葛朗台想起卷宗上的现场相片,干呕数声,道:“别看我,我分得清楚动脉和静脉。”
侯大利毕业于政法大学,能分清颈部动脉和静脉很正常,葛朗台分得清楚则有些出乎田甜意料:“你为什么分得清楚动脉和静脉?”
葛朗台道:“我学美术,研究过人体结构。”
田甜道:“学美术的,为什么当警察?”
葛朗台胖脸上挤出一个恶狠狠的白眼,道:“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为什么当法医?”
樊傻儿大口嚼红烧牛肉,津津有味地听两人辩论,当田甜目光转来时,主动承认道:“我分不清动脉和静脉。”
田甜道:“樊勇警院毕业都分不清颈部动脉和静脉,更别说普通人了。从现场勘查报告来看,凶手非常从容,一点不慌张,从这点来说,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所以我判断此人是医生、屠户,或者从事过相关行业。”
葛朗台胖脸上肌肉抽搐,道:“拜托,你们别在吃饭的时候讨论案子,要讨论案子也行,不要讨论得这么恶心。”
朱林默默吃饭,似乎没有听到大家讨论。
田甜原本存了在吃饭时间给大家添添堵的恶趣味,谁知只有葛朗台略有不适,其他人都很淡定地吃饭,没有被“血腥”吓住,顿觉无趣。她停下说话以后,父亲蹲在监狱里吃大白菜馒头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情绪顿时低落,食欲全无。
午饭之后,侯大利回到档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