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自古生前哪管身后事。”
韩洵压低了嗓子,咬着牙从缝里蹦出来。
“你父亲的身后之事,只需处理好后事就好。”
“人死之后,没有意识,没有痛觉。”
“否则的话,古人为何要说人死如灯灭?”
“醒醒吧,卫袖袖,你的父亲不愿看到你这样。换算下来,便是不值得的一件事,你还要增加他的痛苦吗?”
功德之事执法队都清楚。
秦怀鼎、老仙人、羽界主等都知道他们清楚。
但彼此没有挑破。
亦不愿再让这些指法队的为难。
为了还并肩作战过的岁月恩情。
正因如此,韩洵才会冒大不讳来到卫袖袖的身边来提醒。
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徒劳无果,既知是既定的结局,又为何要弄得自己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再这样下去,卫袖袖的骨髓全部被抽干为墨汁,就算侥幸活在世上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是残废之躯,岂不白瞎了这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好青春?
韩洵从前也过多冷漠,或者怯懦不敢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人人俱知的道理,他也不例外。
况且,从前年纪小帮过一人,说了一句公道话,自诩在伸张正义,得天之道。
哪知被自己保护的那人,为了蝇头小利将自己构陷,倒打一耙使自己遁入漩涡险些客死他乡,好在被段三斩队长捞走,堪堪拿回了一条小命。
段队长只对他说过一句话。
“人活在世,护好己身即可,莫管他人是与非,恩和怨。”
“插手他人因果,必遭反噬。”
“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怯懦者无能为力的呓语祈祷,是可怜之人垂死挣扎后临终前的幻想罢了。”
“跟在我的身边,日后绝不可做僭越之事。”
“匡扶正义,惩恶扬善,都是傻子做的事。”
“………”
“是!段队长!韩洵定不敢忘队长的教诲之恩,必将众生铭记于心,时刻注意,绝不敢忘!”
“………”
段三斩虚眯起眼睛,在十步开外的距离望着急切的韩洵。
她殷红的唇勾起了一抹嘲笑。
韩洵,终究不适合执法队。
“卫袖袖!”
韩洵回忆往昔,深吸了口气。
彼时的记忆,队长的话,因果循环善恶无报的话如一把把利剑穿进了自己的耳蜗。
他血红着双眼,颤抖了一下手掌。
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卫袖袖胳膊的手。
悬在半空又猛地抓了回去,死死地攥住。
“住手吧。”
“别再执迷不悟了。”
“你还能翻天不成?”
“你就算搭上了这条命,何尝不是如沧海一粟?你又能在这海上掀起多大的涟漪?你的生命,一文不值,你若因此葬身,去了地下,见到你的父母,你又该如何面对?不!你面对不了!你无法帮你父亲做什么,你甚至还白白搭上了自己的命。你可是远征大帅卫九洲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啊!”
韩洵的话已经够明显了。
他并不知道背后这一手遮天的始作俑者是谁。
只知是天上仙。
而不管是哪一家,或是何方巨擘,皆非在座之人能够惹得起的。
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神仙一怒苍生犹何在?
“砰!”
卫袖袖束发的玉冠被自己体内的狠劲灵力给猛地震碎。
碎裂的玉冠和风同舞。
锋利的一部分,割破了韩洵的脸庞,留下了三道溢血的痕迹。
卫袖袖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
手上的笔不知何时早已森白阴气重。
想来是以骨作笔的时候吧。
满头墨发垂了下来。
鼎炉的剑才飞出来,就被外头的阴森煞气侵蚀生锈。
锈满剑身,如无数的寄生虫将他拼命锻造的剑给粉碎蒸发了。
韩洵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位远征大帅唯一的独子。
他曾被派来海神大地,邀请远征大帅卫九洲,踏步天梯,来到洪荒上界,日后去诸天万道逐鹿群雄。
那时,远征大帅温和儒雅地拒绝了他。
一身万钧铁血气势的将军,对他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若非甲胄披风在身,和寻常的花甲老人并无多大的区别。
“远征大帅,以你的实力,去往了洪荒上界,才是最好的。”
“想必,你一直在压境。”
“你和寻常的修行者不同,戎马一生,征战四方,压境对你来说,痛苦倍增。”
“你的每一次出征,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去上界吧。”
“上界需要你这样的为将之才!”
旁人对于上界丢出的橄榄枝只会瞬间红了双眼,兴奋不已。
巴不得点头哈眼,臊眉耷眼。
但他不同。
他摇摇头,心如止水,平静不似面对上界的邀请。
他说:“大地,需要老朽。”
“韩副队长请回吧,老朽留在海神,至死方归,在没有找到新任大帅前,老朽是不会走的。”
海神大地不能失去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去了上界。
不过是上界的爪牙。
想要帮海神,却是千难万难。
天梯之隔,何等艰险。
他看着下界被天劫磨难伤害到寸草不生,已是痛不欲生。
他只能袖手旁观,否则他就会沦为下一个大夏。
唯独能做的,就是送些好东西去仅存的下界大陆。
他压境留在海神大地。
因为他知道,当下界彻底地灭亡,恶魔之手,终将会伸到中界。
若是人可以吃人。
第一个。
就是会吃自己的人。
洪荒三界一体,却逐渐地被蚕食,被吃。
是洪荒的悲哀。
亦何尝不是凡族人道的悲哀呢?
“请远征大帅慎重地考虑一下。”
韩洵极其耐心。
“卫帅应当清楚,一旦拒绝,往后再无机会了,这是非常恶劣之事。”
“卫帅,我可以向你保证,去到了上界,我会帮你争取一切所需。”
远征大帅看着韩洵微微一笑。
“韩副队长,你是个好人。”
韩洵分明是执法队的人,不过是根据上头的指令来执法。
但他给了卫九洲许多暗示。
卫九洲听懂了。
依旧不干。
只站起来朝韩洵作了作揖。
“韩副队长,让你空手而回,实在是抱歉。”
“老朽不得不在此等候。”
“等一个人。不,更准确来说是等一个神。”
说到此处的时候,卫九洲的脸上流露出了向往之情。
人神?
韩洵脑海里登时出现了楚神侯。
纵观凡族历史,能够做到非人非神,是人是神的,不就是楚神侯吗。
此乃凡族神官之巅,神族所封之侯。
“大帅是在等楚神侯?”他如个愣头青般试探性问。
哪成想卫九洲竟是直截了当点头“嗯”了一声。
韩洵只当卫九洲疯了。
他并没有因此放在心上。
因卫九洲崇拜楚神侯的事洪荒皆知,狂热过头便是信仰,信仰毫无尺度就成了疯魔,世上天才囿于一处如钻牛角尖而走火入魔者十有八九之数,也不算什么稀疏罕见之事。
韩洵便觉得——
自己当初没把卫九洲带去洪荒上界。
没能请动卫九洲踏天梯。
那么!一定要保住卫九洲的儿子。
“卫公子。”
韩洵努力使自己镇定平缓。
“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的父亲回不来了。”
“地狱天堂,不过旁人所道。富贵由天去吧。”
他将语气放得缓和了些许,是真想阻止卫袖袖的疯狂举动。
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刻钟,卫袖袖必然筋骨寸断,浑身的四肢百骸,再无半点骨髓。
而且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会清醒地承受痛苦直至生命的陨落。
“韩副队长。”
卫袖袖苍白的脸,挤出了一抹礼貌的笑。
“如若灵柩之中,是您的父亲。”
“您还能这般理智吗?”
韩洵怔住。
他不知道。
他被父亲卖给了一个老男人。
自己逃窜颠沛的途中,因插手他人因果,丧命之际被段三斩救下。
这些过往之事,他以为自己忘了,每日端着第五副队长的架势,当真有了贵人模样,不似从前可怜相。
他闭上眼睛,内心挣扎了会儿,缓慢地松开了抓着卫袖袖胳膊的手。
“打扰了。”
他转身回到了队长的身边,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像是被方士抽走了三魂七魄。
“队长。”
“嗯?”
段三斩回得漫不经心,眼皮都不曾掀一下,余光尽是曙光侯。
这么久的时间,曙光侯皆是无动于衷的。
这可不符合她对曙光侯的了解。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韩洵嗫喏着问。
声若细蚊。
段三斩这才侧目看了眼韩洵。
“人教人不行,事教人,一次就行。”
“很可惜,你骨子里疏于管教,这是本队长的错。”
段三斩眼神锋利地扫过了副队长。
韩洵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队长分明告诫过他,不可随意插手他人因果。
但他时常意气用事,不吐不快。
“不糟糕。”耳边传来了一道飘忽的声音。
韩洵的心海仿佛长出了定海神针。
他蓦地朝段三斩看去。
心脏咯噔一跳,激动都镌在神情之上。
段三斩则板着一张脸,冷如冰霜,身穿执法队的特制甲胄犹如劲松苍竹。
这般做派,仿佛适才开口说话的人不是她,而是韩洵见鬼了。
“侯爷,你也想拦着我吗?”
韩洵循声望去,瞳眸缩了缩。
曙光侯竟扶住了卫袖袖的锻剑炉鼎。
她,能拦得住卫袖袖吗?
一个丧失亲人的极端者。
“不。”
楚月勾唇一笑,眉梢轻挑,“我是觉得,你这炉鼎,差点东西。”
“是何物?”韩洵怔住。
楚月掀了掀眼眸,赫然间,轰然作响声如狂风骤雨。
一双黑金火瞳,映入了卫袖袖的眸子,直击心灵的深处,瞳孔不可控制地睁大。
只见火烧元神后的焰光,源源不断灌入了炉鼎。
“这可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