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荣先是帮着顺子,把他哥伺候了一个多月,然后又把他老师伺候了十几天,顺子一共开了三千块钱,周桂荣死活不要,但顺子还是硬把钱,塞在了周桂荣手上。大吊就有些生气,说:“你这是臊我脸呢,我一家人,都住你的房,一月才要三百块钱房租,给你帮这点小忙,还要拿钱臊我们的脸皮,合适吗顺子。”但无论大吊咋样说,顺子还是坚持要给这钱,顺子说:“你们也不容易,还要给丽丽看脸,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钱,就权当是我给娃的。”周桂荣和大吊也就只好收下了。

周桂荣把丽丽领进城,也快半年了,先后已经给丽丽做了两次手术,在外人看来,几乎还没有多大变化,但丽丽从镜子里边,还是看到了希望。丽丽觉得她妈就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人,因而,老要医生把自己整成她妈的脸形。她在镜子旁边,就贴着她妈十五岁时的照片。

周桂荣说,丽丽长这大,还从来没有听她唱过歌,但这几天,丽丽在低声唱歌了,唱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的温柔又大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周桂荣知道,每次手术,都十分痛苦,要从腿上取皮,然后再一点点植到脸上,据大夫说,丽丽要彻底改变模样,至少得进行十几次手术。她一听,心里都痛出一阵冷汗来,可丽丽却说,再做二十三十次都行,她说手术一点也不痛,就跟让蚂蚁夹了一下一样,没啥感觉。周桂荣每每听到这里,就想流泪,但她不能当着丽丽的面流,她对丽丽永远都只能平静、微笑甚至欣赏地看着,要不然,她的任何眼神,都会引起丽丽轻生的念头。

丽丽在十一岁时,因为她说了几句重话,而用绳子套住细脖项,就上吊过一次。她记得那次是县剧团来村上唱戏,丽丽也跟其他孩子一起,挤到舞台口坐着,就有好多人不再看戏了,而只看丽丽吓人的脸,并且对她指指戳戳的,羞得她揪住丽丽的耳朵就回家了,她恼羞成怒地吼了几句:“你不知道你有多难看哪,叫你别去别去,你还偏要往人多的地方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晚上,丽丽就上吊了。要不是她发现及时,娃在十一岁时就没了。

自打她带着丽丽进城以后,她明显感到丽丽的心情是好了许多,尤其是做了第一次手术以后,丽丽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在家里做饭、洗衣,几乎样样都干得利利朗朗,菜总是切得很细,连稀饭也熬得很黏糊,很好吃。虽然家里为节省钱,几乎连肉都舍不得吃,可她还是变着花样,给爸妈尽量把饭菜调整得好一些。周桂荣看大吊辛苦,有时买了肉,总是舍不得吃,想放在大吊一个人碗里,因为大吊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可大吊又坚决不让这样做,有时为几片肉,夹来夹去的,就都掉到地上了。丽丽就把肉扎成肉末,给爸拌在饭里,给妈饭里也拌一些,就是不给自己拌,她知道,爸妈省钱,都是为了给自己美脸哩,所以自己再也不能多吃多占了。

自把家搬到顺子伯伯这里以后,丽丽的心情就更好些了。尽管顺子伯伯第一次看到自己时的惊讶表情,她到现在还记得,因为那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西京城里人对她的表情。那个房东直到她离开,都是没见过她真正面貌的。真搬到顺子伯伯这里以后,顺子伯伯就把她始终当一个正常女孩儿对待了,看着她,既不吃惊,也不表示出任何同情的样子,就像爸妈看自己一样,让她能够忘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最可怕的人。在伺候顺子伯伯他哥的那些日子,其实好多饭菜,都是她帮着做的,尿布、床单,好多也都是她帮着洗的,但她没有进过那个房间,她觉得,自己不能去吓唬一个病人。顺子伯伯养的那些能叫唤的虫子,也都是她在喂食喂水,一天楼上楼下的打扫擦洗,让她过得忙忙碌碌的,老想笑,老想唱。周桂荣见女儿有了这样的好心情,也就放心大胆地跟大吊他们一起装台去了。

周桂荣过去听大吊说过,装台很苦,但没有想到会这样苦。他们村里人常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做豆腐。但在周桂荣看来,这些苦处,比装台都差远了。装台首先是没明没黑地连轴转,另外,活儿也很重,那些铁皮箱子里装的灯光、皮线、铜器、服装,没有一件是少过一百斤的,有的甚至还在二百斤往上。何况爬高上低的也很危险。她被分配着跟三皮一起收拾服装道具,活儿还算轻省一些。大吊就不同了,几乎最重的箱子,都是他在带头扛。有一次,她看着大吊,扛着两台电脑灯上灯光楼,就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她原来一直想着,顺子是老板,老板是不会干活的,没想到,顺子并不比别人干得少,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上灯光楼,跟大吊一样,背一个提一个的,上到半空,两腿直打闪,她在下面看着,心都能揪到喉管里。

关键是人还不好伺候,那些舞美师、灯光师、导演啥的,动不动就凶人,骂人,顺子基本就像人家的下饭菜一样,搓成圆的,就是圆的,切成方的,就是方的,用农村话说,干得下作得很。

不过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装台装到后半夜了,那些人都休息去了,只剩下他们这些下苦的了,话就多了起来。当然,一边是憋的时间长了,想释放一下,另外,也是通过说笑话,提振精神,免得干着干着,就睡着了。

周桂荣第一次来,还有些不适应这种玩笑,因为大吊离开村子毕竟好多年了,她一般不跟男人开玩笑,有些人你一给好脸,他就得寸进尺,把手就端直伸上来了。但在这里,大伙儿开玩笑,她也不能恼,好在大吊在跟前。其实开着开着,自己也就放开了。她心里知道,别人都叫她男人“大吊”是咋回事。早先在村里,就有人这样叫,把她还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她还问过大吊,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样,大吊说,就是的,村里小伙子们在一起比过,他的比别人的都大,并且大一半都不止。这瞎瞎名声,不知咋就传到这里了,她一来,就有人喊大吊大吊的,她还骂过大吊,说不嫌不要脸,把啥事都往出抖。大吊说,夏天在一起睡着,热得一根纱都挂不住,你还能独独把那货,用腿夹起来,不让人看,不让人说。

周桂荣跟大伙一混熟,大伙儿就老拿大吊的那货说事。周桂荣开始还羞得遮遮掩掩的,后来也就索性放开了,加之最近心情又好,他们爱听啥,她也就故意朝那儿放几句狠话。

比如猴子说:“嫂子好福气呀,把人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咥了。”

“不服气了,我让给你也咥一口。”

整得猴子还毫无脾气。

连墩子这货,也要上来骚扰一番:“哎嫂子嫂子,我们量大吊哥的那根藤条,是五根半火柴长,听说你一量,就成七根半火柴长了,那是咋回事吗?”

周桂荣不紧不慢地说:“就跟你的头一样,冬天戴的帽子,夏天就不一定能戴进去,热胀冷缩嘛。”

大吊听着光笑,有时也会说不清是欣赏还是埋怨地嘟哝周桂荣一句:“看你个二蛋货!”

顺子光笑便宜,但不说,因为周桂荣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又是自己的房客,玩笑开不出口。

有一天,装台到后半夜的时候,大家又围绕着周桂荣,开起了酸玩笑,周桂荣是以更加热辣、火爆、荤腥的回答,把全场人立即都笑翻在地了。就在大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都想看看大吊的反应,结果大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墩子就说“装死呢”,上去一摸,咋发现大吊手脚冰凉,满头虚汗,就喊了一声“大吊哥”。大伙儿围拢来一看,大吊就跟死了一样,已经人事不知了。周桂荣吓得当下就软瘫在地上了。好在顺子伺候过好几个临死的病人,有经验,就急忙上去掐住大吊的人中,大声喊起大吊来。很快,大吊就醒过来了,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顺子就说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可大吊咋都不去,说没事,刚只是迷瞪了一会儿。周桂荣也坚持要送大吊去医院,大吊就站起来走动了走动,说好好的,去医院干啥。顺子就不让大吊再干重活了,只让他在下面指挥上灯具、挂画幕啥的。

这事过了时间不长,秦腔团要到北京去参加全国戏剧调演,人家把《人面桃花》选上了。这个戏,团场大,装台任务重,加之那边调演的戏多,舞台紧张,给的装台时间就一天两夜,咋算都不够。如果在北京临时雇人,什么都不熟悉,人也不好调配,搞不好就要误事。最后团上不得不决定,让顺子带十个精兵强将,一起赴京。

这在顺子他们,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有一次去上海演出,顺子就给瞿团建议过,说靠团上那些人,牛拽马不拽的,去了只顾逛街道,搞不好会误事的。他说他带几个人去,工钱给不给都行,关键是得给你瞿团把脸撑住,把事干洋货了。但瞿团没有同意,毕竟是去上海,机会不多,连正式工都安排不过来呢,哪里还能轮到他们这些临时装台人。可这次不一样,是去打硬仗,咋算,没有顺子他们都不行,靳导也一再坚持,顺子团队随团晋京的事,就算成行了。

十个人顺子是挑了又挑的,本来他是不打算让大吊去的,大吊那天晚上晕过去的事,确实把他吓了一跳,可大吊坚持要去,加之装台也确实离不开,他就还是把大吊安排上了。

在大吊和他离开西京城的那天半夜,他们装完车,周桂荣送大吊时,都有些眼泪汪汪的,并且一再叮泞顺子说:“顺子哥,我怕他是有啥毛病没检查出来,反正犟得要命,就不检查,还请哥多担待着点。”

顺子说:“你放心吧,我尽量不让他干重活。”

在他们坐进驾驶室,离开的那一瞬间,顺子从反光镜里看见,周桂荣是紧跟着汽车,朝前很跑了一段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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