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一边干活,一边还在跟寇铁磨牙,要给寺院装台的那笔劳务费。跟寇铁说话,还得讲方式方法,太软不行,太硬更不行。眼看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娃们都在到处放炮玩了,人心就慌乱得跟棍戳了一样。给秦腔团制景、装台的钱,他倒是不愁,有瞿团哩,可寺院那笔装台费,就成了他一块心病。大吊、猴子也都急着催他,让他不要再在这里制景了,得把寇铁跟上,看他还撒啥谎,说大家还都靠这几个钱回去过年哩。顺子沟子难受得走路都一翘一翘的,还到处撵着寇铁,寇铁就骂他丧眼,说以后再休想揽活儿了。寇铁可能也确实没要到钱,就吓唬他说:“庙里的和尚们,还在到处找墩子算账哩,你让我咋催?有本事你让墩子去要嘛。”气得他见了墩子,就又照他沟门子狠狠踢了几脚,踢得墩子没头没脑地别跳起来乱嗞哇。

眼看制景工作就要扫尾了,他从财务上领出来的制作费,有一万二千二百块钱,是花在他哥刁大军那儿了。刁大军也说要给他的,可他一直没时间见。照说,这一万二,他挨了也就挨了,毕竟是花在自己亲哥身上了。可一想,他哥一辈子啥时把钱当过数,与其让他把钱都撂在疤子叔那里,撂在洗浴中心,还不如去把自己的那几个血汗钱要回来。一万二千二百块,可不是小数目,那是自己要挣出大肠头头才能换回来的硬通货。

顺子觉得也不好明要,就给他哥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刁大军说在宾馆,还没起床呢。顺子就说,哥回来这长时间,也没去看过,他说他想去坐坐。刁大军说你来,顺子就去了。顺子去之前,还专门回去换了一身衣服。回去才发现,大门已经换成新的了。是韩梅给他开的门,韩梅说,是大军伯换的。他心里就流过了一股暖洋洋的东西,毕竟是自己的哥,才能这样关心自家的门户。顺子蹬着三轮,到了他哥住的阿房宫宾馆附近,先找一个停自行车的地方,把三轮停了,又去花二百多块钱,买了几样好水果。这些水果,都是他平常舍不得吃的,就是吃,也都是人家快收摊时,去专捡那破了相的、蔫巴的、个碎的拿,哪还买过这样的抢眼货呢。可谁叫他看的是从澳门回来的哥呢,人家活人就这档次,你还能把自己的活法,硬扣到人家头上去。

顺子战战磕磕地进了宾馆,到了他哥说的房间,把门敲了半天,他哥才把门打开。他哥穿的睡衣,明显还没洗脸,两条白晃晃的粗腿,也是精光精光的。这是一个大套间房,外面是会客厅,里面的房门紧闭着,大概是那个“妈的”还睡着。顺子把水果朝桌上一摆,想着他哥会说一句客气话,谁知刁大军说:“一会儿你都拿走,马蒂不吃这个,她只吃进口水果,放这儿,也是让打扫房间的拿走了。”顺子心里就有些不畅快。

房里特别热,顺子进来一会儿,就是满头大汗。他哥让他把外套脱了,他就把那件韩梅她妈给他做的,到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穿几天的西服脱了,可汗还是流个不住。房里实在太热了,他一看温度显示表,是二十六度。而室外现在是零下七度。

他跟他哥坐在一起,好像也没话了,不过小时候,他们在一起话就少。他哥是个玩家,总要想着法儿去玩。而他不太会玩,叫去玩,人家在濡河里用铁丝打鱼,吩咐他在岸上看鞋、看衣服。人家“叠罗汉”,偷着爬墙摘苹果、摘梨、摘杏,让他当“底座”,吃人家啃了一半的,或有虫眼的。人家躲在菜地里亲嘴、“压摞摞”,让他在远处望风,叫他有人来了立马打口哨。反正跟他们浪,没咋沾过光,所以后来就不太在一起玩了,即使大军哥再哄,再叫,他都懒得去。再后来,都越长越大了,就更是玩不到一块了,甚至话也少得可怜,经常都是大军哥说,他只听就是了。

不过今天,他还是先说了一句:“你咋还给安了个门。”

“噢,我看你那门也太烂了,铁皮朽得一脚都能踹个窟窿。”刁大军给顺子泡了一杯茶。

“家里也没啥,谁踹烂了,进去还弄不够补鞋的钱。”

刁大军笑了,说:“啥时也变得爱哭穷了。我看你过去光蹬个三轮,也没天天喊穷嘛。现在都当老板了,还哭穷。”

“啥老板呢,就是个下苦的,给人家那些唱戏的,拾鞋带都不好好要哩。”

刁大军理解“拾鞋带”的意思,大概就是过去伺候主人的小厮、丫环所干的那些事,顺子是说,装台人在唱戏这行当里,连小厮、丫环的地位都不如。刁大军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杯矿泉水,然后又从冰柜里,倒腾了几个冰块出来,朝里一放,说:“看把你热的,要不要来杯冰水?”

“我不要,大冬天的,喝了肚子痛。”

刁大军一笑说:“你这不是也活金贵了吗,咱小时,冬天啥时还喝过热水,不都是拿嘴对着水龙头,直接咕咚哩嘛。”他说着,呷了一口冰水,在顺子对面坐下了。

“那是冷水,可不是冰水。”其实顺子他们现在有时渴急了,也经常对着自来水龙头,直接灌哩。

半天又没话了,只听里边房,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Mr,我要喝水。”顺子上小学时学过英语,“先生”这个单词,到现在还是记得的。

他哥急忙起身给那个“妈的”,也弄了一杯冰水端进去了。

顺子看见,他哥由于太胖,在起身时,是起了两下才站起来的。

“太热了,你把温度调低点。”“妈的”在里边说。

“好的。”他听见他哥调温度显示屏的声音。“还不起来吗?”

“嗯,我再睡会儿。”

顺子看了下表,都快中午十二点了。

然后,他哥出来,把房门关上,又坐在他对面了。往下坐时,还是有些艰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