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芬在门口一个石坎上坐着,顺子问咋回事,素芬说,她出来倒垃圾,回来就见门锁上了,菊花可能出去了。顺子二话没说,端直从邻家借来一把锤子,素芬拦都没拦住,只哐哐当当几下,就把门锁砸开了。

素芬还有些害怕,怕菊花回来找麻烦,她是一切都想尽量避着菊花。顺子就说,不能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还能动不动就把人锁在门外头,不说你素芬,还有他这个老子嘛,这成什么话了?回到房里,顺子把瞿团叫他去的事,都给素芬说了一遍,他说这回赔大了。可素芬却说,吃一堑,长一智,别太把这事放在心上,舍财折灾哩,兴许这回,让你把啥大灾折过了呢。虽然素芬都是宽心话,可顺子听了,心里还是感到特别温暖。

深秋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了房里,寒气袭得顺子上下嘴唇直打磕绊,素芬就让他偎床,说偎在床上暖和,他就又偎到床上了。素芬泡了一盆衣服,坐在屋中间,一边搓着,一边跟他说话。素芬身子一低一低的,那个大胸脯的上半截,就一下一下地亮在了他面前。也不知哪股邪风,突然掀动了顺子心底的那点花草,他就要让素芬也上床来一起偎着,素芬不好意思地说:“大白天的,干啥呢。”顺子说:“我们这样闲下来的时候可不多,多数时候回家来,都累得跟死猪一样了。”可素芬就是不动,只低头搓着衣服。顺子又让她上来,她还是不上来,搓完一件,又换一件,顺子憋不住,就起身,一脚把洗衣盆踢得翻扣在门背后了。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一把就把素芬撂到床上了。“你好了没,使这蛮力。”素芬叨咕着。“这阵儿还能顾得后头。”顺子把手表得下来,直接甩到那只破沙发上了。卧在沙发上的好了,见他这样疯张,就朝他汪汪叫了几声。

他和素芬都睡着了,只听铁门哐当哐当一阵猛响,是从外面朝里推的声音。素芬本能地搂了一下顺子的腰。顺子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意思是别怕。他知道是菊花回来了。下午他砸了门锁,回来故意把门反插上了。这阵儿,他也不想急着开,可外面砸门的声音,就跟遭土匪来袭一样,素芬吓得胡乱穿起了衣服。他不想让素芬去开门,自己也穿了起来。他已做好准备,菊花进门一旦撒起泼来,他就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太不像话了。可当他刚把铁门门吱吱扭扭一拉开,菊花在外面把门猛地一踢,就端直把他踢得“随”地坐在了地上。“你疯了是吧!”素芬见顺子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急忙上前拦着。也就在这时,菊花突然定定地把她看了半天,她自己也低头一看,才发现连胸前的扣子都扣错位了,头发也是一蓬鸡窝样的乱糟,她急忙用手把乱发胡噜了两下。就听菊花骂了一声:“真不要脸!”顺子就喊叫:“谁不要脸,你骂谁不要脸?”“我骂不要脸的不要脸,大白天的,鸡就上床了,呸!”菊花吐完,翘着后跟细得跟一支筷子一样的高跟鞋,咯噔咯噔上楼去了。顺子觉得,今天咋都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可到底还是让素芬搂住腰,拖回房去了。顺子回到房里还在往外扑,他觉得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今天都不能这样轻易放下,真是太没家法了。可任他怎么火性大发,素芬都在兜头泼水,一来二去的,顺子到底还是让素芬降伏住了。

菊花在楼上,又放开了那个让顺子心脏都快要爆裂的音乐,并且还加了敲打地板的强烈节奏。顺子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真造孽呀,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孽了呀……”素芬一个劲地在他背上扑掌。素芬说:“实在没这福分了,我还是走吧。”顺子一把搂住她说:“要走我们一起走,我就权当没这个冤孽呀!”两人相互扑挲了扑挲,寇铁电话来了,说是让去拿钱,顺子就领着素芬出门了。

寇铁完全按瞿团说的,给了他七万。顺子见寇铁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脸昏暗相,又反过来安慰了寇铁几句。拿了钱,他就去找大吊和猴子,商量着怎么分。大吊和猴子也毕竟跟他好多年了,遇上这事,除了狠劲骂一通那帮骗子,也都帮着给大伙儿下话,捂窟窿,顺子说他一分不要,并一再说对不住大家。但大吊和猴子分到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两千,给做饭的素芬发了一千二,他就觉得,自己费心把这个摊摊箍了这些年,还是值得的。

装台这活儿,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边刚歇下,那边事就找上门了。

先是俄罗斯一个歌舞团来演《天鹅湖》,接待演出的那个剧院经理,打电话来,让顺子他们装台、拆台、装车、卸车包圆儿,总共给六千块。顺子缠了半天,人家又给加了五百。外国人来演出,装台都很简单,几乎没有多少布景道具,就是调整一些灯位,再简单挂几片软景就行了。这是最轻省的装台活儿,轻省得他们竟然脱了墩子的裤子,逼他“精沟子”跳“天鹅湖”。

后来听说这也是个山寨版的,人家正经班底的摊场可大了。

装完《天鹅湖》的台,河南豫剧又来了。西京城有不少河南人,顺子他们这些老西京都知道,过去西京城铁路以北的,基本都是河南人,也叫道北人。民国时遭年馑,一批一批的河南人逃难上来,先是搭个席棚,然后慢慢就发展成了一望无边的破烂街区。据说常香玉,就是在西京城把戏唱红的。顺子年轻的时候,西京城里人说话,还讲究关中腔与河南腔来回倒,只有在一段话里,能来回倒着说的,才能断定他是标准的西京人,不然可能就是冒牌货。这些年,河南人不知招谁惹谁了,让人贬糟的,西京人即使是河南籍也都不说河南话了。但喜欢听豫剧的人还是多,顺子就喜欢那个劲道,那个囔火,那个悠闪。顺子平常随身总是带着一个小匣子,没事了,听听新闻,也听听戏。听新闻,是为了了解西京城的信息,有时就能顺藤摸瓜地联系下活儿。听戏,完全是好这一口了。也许是常年装台的原因,他不仅喜欢秦腔,喜欢豫剧,而且还喜欢京剧、黄梅戏,反正只要是在舞台上说的唱的,他都有一种亲切感。当然,喜欢,也是一种套近乎,他这个装台人,不能不爱人家所爱,亲人家所亲,喜欢人家所喜欢的东西。

豫剧团的团长一来,顺子就上去给人家扎了个大拇指,说:“好,你们的戏好,人还没来,西京城就传疯了。都说好戏来了,要票的,把我的电话都打爆了。”团长就悄悄问这是谁,剧场经理说,这是西京名人刁顺子,西京城的台,基本都是他装的,文艺圈没有不知道的。顺子就急忙谦虚了两句:“下苦的,就是个下苦的。”

豫剧团一共演了五场戏,顺子带着他的人,整整忙了七天七夜。头两天是装灯,装台框,装第一个大戏的景,特别累。一般“破台戏”剧团都很重视,尤其是到西京城来演出,都知道这是一座文化古城,老戏骨多,台不好破。加之,这儿懂豫剧的,不比懂秦腔的少,因此,豫剧团对这场演出的舞台装置,要求就特别严,甚至连半空吊的一片“云海”,都返了几次工。大吊就怨气冲天地说:“一片烂

云,挂左挂右,挂高挂低的还不是一片云,看它还能挂成一片金板来。”顺子就让大家都耐烦些,人家破台戏不容易。破台戏唱红后,后边的戏就好唱了。但每晚翻一次台,第二天白天还得对光,走台,收拾装置,几天几夜下来,人就又都疲乏得两个眼珠子都转不灵活了。

这次出来装台,素芬还是前后跟着,好了也一直卧在顺子的三轮车上。他们几乎连住几天几夜都没回过家了。实在乏得不行,素芬就在池子里的椅子上,窝蜷一下。顺子倒是哪儿都能躺,只要地上垫一张纸壳子,就能呼噜几十分钟。这天晚上,都半夜四点多了,顺子正背一台电脑灯上灯光楼,突然来了信息,顺子一看,是菊花的。只有九个字:“给我卡里打三千块钱。”顺子开头没理。过了一会儿,还是回信息问了一句:“要三千块钱干啥?”信息回来说:“活命。”顺子闷了半天,想菊花一月生活费其实也不少了,每年村上给每人年终的分红是一万五,打前年,他就让村上会计,把钱端直打到了菊花的卡上,自己连手都没过一下。除此以外,他每月还固定给菊花一千五,就这,还不算平常零要的,反正一年总得给她花两三万吧。一次就要三千块,到底弄啥,也不明说,从她最近的神气看,明显是想故意贬糟他的钱哩,他心里就觉得特别的挠搅。可菊花最近跟他把气赌成这样,总算开口问他要东西了,他又不能不给。他就又问了一句:“到底干啥?真需要了,爸也不是不给,我总得知道钱的去处吧。”过一会儿,菊花把信息回过来了:“骚货都能花,我不能花?”气得顺子回了一句:“啥东西!”“我就这东西,咋了?”有人喊叫顺子,让把电脑灯背到二道天桥上,顺子就再没跟菊花在手机上打嘴仗了。他也不想再打了,打也打不过,何况他毕竟是父亲,打这样的嘴仗,有啥益处。反正日子就这样了,咋都得将就着往下过。他有时也特别的愧疚,觉得一年四季,光忙着装台了,心疼菊花的时候也少些。要就要吧,三几千块钱,还拿得出。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剧场隔壁的银行里,给菊花卡上划了三千块。划完,心里还是个挠搅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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