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子渊先生虽然依旧还在人间,但早已不是世人了。”
子渊听着秋水的这句话,只是轻声笑着,转头越过青山,目光落向了那片幽黄山脉。
世人从来都不知道,就像栖凤岭曾经叫做西风岭一样,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之前,幽黄山脉,应当是叫做幽惶山脉。
其意幽幽。
我心惶惶。
我心惶惶呵。
子渊摇着头笑着。
人间已入夜,然而这片暮色却始终没有落下,静静地照在这片人间青山之中。
一如当初秋水畔,那片在枫叶之中,永不坠落的黄昏一般。
“崖主不要说世人。”子渊轻声说道,“世人一词太过沉重。总容易让子渊想起很多年的故事。”
秋水缓缓说道:“很多年前,究竟是什么故事?”
子渊轻声说道:“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
自然不会是如何美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之中,曾经在大道之前,主宰过人间的鬼神文明分崩离析,被巫鬼神教庇佑了漫长岁月的古老国度,便倒在了北方那个名叫公子知秋之人的铁骑兵甲之下。
世人至今都无法理解。
那样一个浩瀚的神鬼时代,是如何被楚王怀由内而外的瓦解,直至毁去一切。
秋水却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子渊看着前方簪着一枝桃花的白发女子,轻声说道:“崖主叹息什么?”
秋水轻声说道:“我恨我生得太早,也恨我生得太迟。”
当初在南衣城中的静思湖边,丛刃也与草为萤说过类似的话。
大概生于这个时代的人,总容易有些那样的感慨。
“为何?”
“生得太迟,没能见一见当年那些岁月长河里逐流而去的时代,生得太早,毕生困守,见不到世人的出路。”
“崖主比世人都要高,自然未必需要见一见当年那个时代。”
“比人间古往今来的一切都要高的,是磨剑崖,而不是我秋水。”
秋水说的很是平静,很是淡然,很是诚恳。
“就像世人安宁下来,也不是因为我下了崖。”
子渊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那柄末端刺入了白发之中的长剑。
“而是因为我带了一柄剑下来。”
秋水抬头看着青山之上漫天霞云,轻声说道,“倘若我一个疯子,世人也许真的会怕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是清醒的,漠然的冷眼人间一切的人,所以世人会敬我,而不会畏惧我。”
子渊轻声说道:“让世人敬之远比让世人畏之难得多。”
秋水低下头来,缓缓说道:“但是在高崖上,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崖主觉得它简单,只是因为崖主做到了。”
子渊轻声说道:“重新回到人间的这段日子里,我听了很久的人间的故事,自然明白坐在那处高崖上意味着什么。身居高位执掌神器,却能够惘顾人间之流,世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是以子渊愿以侍君之礼而待之。”
秋水安静地走着,在山间无数长河的某一条河边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始终垂手身前的书生。
“先生愿意上崖吗?”
子渊轻声笑了笑,说道:“子渊难当大任,更何况,子渊自是冥河之人,不知何时便会重归冥河。”
秋水倒也没有惋惜,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而且倘若子渊应下了这句话,只怕眼下便要重归冥河了。”
秋水依旧只是轻声说道:“是的,高崖那样一个清冷孤苦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想要上去呢?”
想要做崖主的人,自然做不好崖主。
无论是怀抱着欲望,还是渴望虔诚地守着人间,都做不好崖主。
怀抱着欲望,便渴望以高崖之势,驱使人间改变大流,以满足自我的私欲。
虔诚于人间之人,见不得人间动乱,于是便会给人间带来更大的动乱。
这是人间千年的教训。
只有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之人。
才能够无视人间的一切,漠然地坐在高崖上,守着这柄人间不可见之剑。
秋水是这样
的。
所以人间安稳了千年。
二人沿着山间之河静静地走着。
也许是像世人一样的行走着。
然而远比世人快得多。
人间夜色也许还没有落下。
当秋水登上那处天光泻流之地时,远望人间,依旧可见那些暮色之外漫长的黑夜。
夜色之中有着稀疏也细密的灯火。那是辽广而遥远的人间里,一个个的世人聚落。
聚落是稀疏的,而聚落之中的灯火是密集的繁盛的。
人间在这样的夜色里,已经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代。
也许远过那些神鬼时代。
秋水静静的疏离的却也深藏着怀念与热爱的,看着那些无垠夜色下像是另一片遥远星河的人间,看了很久,而后一步步踏过那些古旧华丽的玉阶,登上高台而去。
高台之上有天光如流,有暮色倾洒,那样一棵古树依旧停留在高台之上。
只是当初那个在这里醒来的人,早已经去了人间。
秋水执剑走到了高台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棵浩大的古树,天光暮色,万般一切,都自那些枝桠的罅隙里流了下来,而后铺落向高山而去。
“今日多久了。”
身后停在了高台边缘的子渊轻声说道:“二十二日了。”
秋水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二十二日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子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一泻白发之中簪着一枝桃花的橘衣女子。
“让瑶姬来这里见我吧。”
秋水平静地说道。
话语里少了一些情绪,多了一些漠然。
这是与子渊,与人间那些人交谈的时候,全然不同的态度。
瑶姬不是世人,是神鬼,是曾经的古楚正神巫山神女,现而今的黄粱偏神山鬼。
人神之间,已经疏离了数千年了。
子渊轻声说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