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越要你来证明你是错的。”
瑶姬停在了一处星河坠落下来的地方。
星穹如盖,于是那些光沫在这里缓缓滑落,落入冥河之中,才流成了那些流光溢彩的模样。
穿过星穹壁盖,便是冥河在人间的那一段。
那里的冥河是向着人间,向着幽黄山脉之下而去的。
瑶姬在这里停了下来,将柳三月小小的魂灵放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赤足之上。
“穿过这里,就是人间。”瑶姬静静地看着那一层隔绝生死的界限。“不要想着再入冥河,你的生死已经被冥河拒载,除非再去一次人间,再活一次,否则冥河便不会再次接收你。”
柳三月残破的魂灵在赤足上跳了下来,站在垂落的壁盖前,静静地张望着那片人间,扭曲的眼睛里似乎盛满了热爱。
抬手触摸上去,那被冥河之力扭曲的灵魂手指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我先前看过了你的神魂,看到了漂流在其间的记忆之河。”
瑶姬温和如水的声音从天穹落下。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的一生——你出生在槐安北部,一个家境优渥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人间大人物,但是小有积蓄,知书达礼,在那样一个安逸的小镇子里,自然便不会让你有什么向着阴暗里坠落下去的事情发生。”
柳三月低着头想着。
是的。
他的一生,过于顺畅,过于通达。
就像瑶姬所说的那样。
自小备受宠爱,也明晓人间善恶对错。
再后来,那座小镇背靠的青山上,有个女子走了下来,在他家门外看了三月,将他带上了山。山里有座古老的大道观,但是世人们不叫它观,叫它青天道。世人也不叫那个女子为女道长,而是叫她白玉谣。
柳三月的天赋当然是人间极高的。
所以万般顺畅,在十来岁便已经展露头角,跨入了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一辈子不能踏入的境界。
哪怕后来经历了一件让他疼痛过很久的故事。
但是那些过往岁月里,形成的美好的惯性,依旧让他怀抱着赤忱向着前方而去。
哪怕柳三月如何用安逸宁静来形容他的过往人生。
在世人眼里,他始终是活在一个光芒万丈的美好故事里。
所以瑶姬的道理看法也很简单。
“活在美好里的人,不能替人间代言美好。”瑶姬平静地说道,“我能够理解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头顶之上存在诸神的庇佑感到痛苦不满。”
柳三月沉默地听着。
“就像你说,世人要自己去见海一样。人间往前,像你们这样的人,自然能够站在一切被苍天厚爱优待的旅途里,看到更多更好更高的风景。”
瑶姬的视线穿过那些屏障,落向人间,普普通通的人间,不是万般同流的南衣城,不是璀璨华丽的槐都。
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间,与世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见到海,柳三月。”
柳三月从那些屏障里缩回了手,双手按在屏障上,像是照镜子一样开始审视自己。
他的灵魂扭曲,他的目光摧残,他的手脚折断,他的心思暗淡。
“所以,您想要怎样去做?”
柳三月看着屏障里映照出的,有如宰执人间一切的神灵般的瑶姬,轻声问道。
瑶姬低头看着赤足旁趴在屏障上张望着的柳三月。
“所以我在想,假如你生的丑陋,活得卑劣,万念想绝,诸恶行尽,活在一切人间自身都会唾弃的污秽里,你抬眼看向人间,还会觉得美好吗?”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看着人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柳三月笑了起来,抬腿跨过了那道屏障,而后小小的残破的灵魂缓缓地重新落向人间。
“所以我愿意去试一试。”
瑶姬站在冥河岸畔,长久地注视着那个坠落向人间的身影。
身后的星河暗淡了下来,而后开始无可避免地坠落,就像那个身影一般。
一切色彩都开始被抽离,被吞没。
整个冥河上下,都开始陷入黑暗之中。
瑶姬便沉寂地站在黑暗里,站在大河畔,听着那种万物归去的水流声与漂荡在河上的风声。
但很快,有什么东西在冥河尽头的天边亮了起来。
是一树光芒。
而后千万棵紫色的古树在那种光芒里盛开在人间,重重叠叠地向着昏暗的天穹而去,逐渐变成暗金的色彩,散发着耀眼的纯净光芒,万千古树汇拢向天穹顶部,留下了一圈圆形的弧状光圈,在那里,是澄净如水的光亮。
瑶姬斜撑着伞,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那焕然一新的冥河天穹。
默默地伫立很久。
瑶姬低下头,看向那处扭曲一切光芒的断崖深渊,目光似乎想要越过那些生死之间的界限,找到某个沉没在历史之中的人。
“虽然你当年拒绝了一切,也毁去了一切。”瑶姬看着那里,语调温柔似水地说着。
“但我仍然愿意给人间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王上。”
瑶姬轻声笑着,撑着伞转过身来,没有留恋地,向着人间而去。
整个冥河岸畔所有的光芒再度熄灭了下去。
是一切不可见的幽邃的光芒。
是万物归去之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