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背对栅牢开口:“阿岷,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可曾后悔过?”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来不知何去何从,生活的意义又在何处。苗良方怅然若失,不觉已走到西街。
崔岷低下头:“如今你冤屈既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今后打算如何?回医官院做你的院使?”
崔岷一顿。
宋嫂吐出一把瓜子皮:“说来,那个被陷害的医官姓苗,和咱们街上老苗还同姓嘞,都是行医的,不知道以前认不认识,没准儿是远亲?”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崔岷轻叹:“你空有医术,却根本不懂利用。《苗氏良方在你手中没有价值,它真正的价值不是造福天下,一个人对天下的福祉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它真正的价值,是可以换来富贵和前程,抛弃那些无用的清名,让人当人上人,过上好日子。”
“这才是《苗氏良方存在的真正意义。”
这些年,他已做到了院使,比苗良方还要高的位置。也娶妻生子,购置宅邸,书房比少时做工的整个药铺都还华丽宽敞。
“那些年,我替你挡下多少明枪暗箭,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人整死了!”
不知崔岷最后可有没有后悔?
可惜也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我为何不这么想?如果你有半分念及我,当初副院使之职,就不会推举别人了!”
被西街众人谈及的苗良方,此刻正站在盛京牢狱前。
他讽刺地笑一声:“看来这位置注定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
只是当年,他在牢狱内,自己在牢狱外,十年弹指而过,到最后二人位置颠倒,仍走到如今结局。
过去之事再探讨已无意义,十年间错过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可他还是决定再见崔岷一面,因为他还有不明白之处,想向崔岷问个明白。
“你是天才,你是了不起的天才,你大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出风头,得宫中贵人喜爱。权贵忌惮太后的势力,医官院那么多医官对你不满,你可以置之不理,他们不敢动你,却敢动我。”
“崔岷,我与你一同在药铺做伙计,一同参加春试,又一同进入医官院。过去种种,我苗良方自问没有一处对不住你,你为何如此对我?”
说到底,当初也的确是他拉着崔岷春试,从而改变了对方的一生。
想要认真惩处一个人时,罪名总是很多。
“所以?”崔岷打断他的话:“你想说什么?我医术平庸,比不上你这样的天才。进医官院后不能像你一样开出新方,讨太后欢心,也不能在吏目考核中成绩亮眼,所以在你‘公正’的主持下,连举荐的名册也登不上。”
“什么?”
苗良方静静看着他。
如今大仇得报,始作俑者已下牢狱,真相水落石出,他却并无想象中的半丝欣喜。
“银筝姑娘,”葛裁缝问,“你家老苗今儿怎么不在?”
缩在角落里的人将手埋进掌心,一动不动。
他汲汲营营爬至高处,也不过是戚家的一条狗,呼来召去,随时可弃。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从黑暗到明亮一时无所适从,刺得苗良方微微眯起眼睛。
久久、久久后,从掌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饮泣。
……
往来皆是达官显贵,他几乎都已忘记自己来自何处,过去的苦日子。直到现在——
他知道苗良方即将要升任院使了,也曾真心实意地祝贺过,心中暗暗期待着,苗良方成了院使,副院使之位空缺,以自己与苗良方的交情,或许这位置会落到自己身上。
苗良方问他:“那你现在,做到人上人了吗?”
今日一见,将来应当也不会再见。这长达数十年的恩怨,终于尘埃落定。
他等了片刻,并无人回应,于是轻轻叹息一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
然而真相是,那封举荐信里,推举的是另几位颇有背景的医官,他的名字并不在其列。
崔岷讽刺地笑起来。
“苗良方,你明明可以帮我,多一步,就可以让我过得更好,但你没有。”
“是我。”
崔岷仰起头,布满伤痕的脸上神情刻薄,“还未恭喜你,布了这么久的局,总算得偿所愿,如今看我落到如此地步,可算满意了。”
谁不想往上爬,谁不想做人上人,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天才,他也曾日日苦背吏目医书,到最后也仅仅只是位于人后——医官院那些自小在太医局进学的医官使,他根本比不上。书上写:昏与庸,可限可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崔岷反倒放松了下来。
空旷牢狱里,沙哑的声音在四面回荡,拉出古怪的回音。
那时候颜妃刚进宫,后宫几个妃子明争暗斗,苗良方作为盛极一时的副院使,自然成了颜妃拉拢的对象。
牢房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
银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天热东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方才怅然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绝被什么填满,陡然踏实下来。
他把拐杖在地上一顿,在这一片鸡飞狗跳的忙碌里一瘸一拐走进药铺,嘴上应和道。
“吵什么,就来——”